《先秦诗》之二即那首有名的《击壤歌》。记得读大学时也曾经就此写过一篇读书偶记之类的短文,先祖父看了略改了一改,投寄给香港大公报。当然,因为文章幼稚,未获采用也是意料中事。但先祖父的鼓励之意,至今还是铭感不忘。
击壤是一种古来的游戏,字面看上去与土壤、泥土有关,像是土块,但文字记载却是木质的。《艺经》载,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敲之,中者为上。当然,记载不止这一条,明清也有打瓦、打板之说,那种类就多,击瓦块,那就与泥土有点关系了。从起源来说,到底是从现成的泥块玩起,还是有了木块,看着泥块也约略近之,眼前手头又取之不尽,也便通用了,也未可知。但按道理来说,总还是泥块在先为是。那么,称之“击壤”,那就很相称了。记得先祖父曾脱口而出:“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玩的扔老爷头。”当时却忘了问,那老爷头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们自己小时候,玩具更是简陋,但也有几种与这击壤,好像也有点“远亲”关系,比如打弹子、扔纸做的“炸药包”、弹橡皮筋之类,都有点像,反正都是“中者为上”。古代说“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与游戏的关系,不能说浅。这击壤之戏,与六艺中的射之一艺,就有缘份。如果与先民的生活与生存斗争联系起来做一做学问,倒也有出手写一部《金枝》那样的大作的可能,也说不定。
《击壤歌》最有名的二句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所谓先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一种白描和实况。与接下来的两句“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连在一起,也就是作息饮食四个字。这四个字倒是人生的根本。人类几千年代代繁衍,生活内容越衍越繁,远远超出这四个字。生活繁多了,欲望也就强了,那跟着烦恼也就少不了,由繁而烦,正是难以穷尽,最后只能止于不得不止。不少豪门有朝一日败落之后“看破红尘”,最后还是归结到“睡得好、胃口好,人生足矣”这几句话,那不就是《击壤歌》里的作息饮食四个字吗?
其实,这一首古歌,最有意思的却还是那最后一句话:“帝力于我何有哉?”后世是把“击壤”当作太平盛世的代名词,但是却没有想到,太平世也有太平世的“小争论”、“小矛盾”。《帝王世纪》中称引这首古歌的时候是这样记载的: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五十老人击壤于道。观者叹曰,大哉,帝之德也。老人曰,云云,帝力于我何有哉。
古代道家的理想之国,是帝王垂手而治,无为而无不为。老人说帝力于我何有,帝尧之治功,实有还无,那不就是无为而治的理想之境吗?但是,细细读那记载,却会发现一点小问题。老人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明显是驳观者之叹而发,他的意思是,自己的生活和乐,作息不乱,饮食不缺,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于帝力又有什么关系。本来是无为而治的理想境,但一本功劳薄的摆放,却出现了一点小争议。帝尧有功却不居功,当然是圣明。但小民却把太平功劳写在自己的功劳薄上,自成一体,自为自治自享,总之一句话是“不求人”。这帝与民的关系怎么摆放,一世一代,固然可能因为圣明之主甘愿做一个“无名英雄”,那也就不在话下。但世世代代当中,却能有几世代这个样子呢?大多数君王估计做不到帝尧这样的高标准,对于自己的“帝力”是很看中的,哪里容得小民说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大概冲口就会说,“怎么不识抬举到这种地步?”那时候,到底是“谁击谁的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