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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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诗感花姨 恨惊月老


话说挹香与月素同至园中,见牡丹开得十分华丽,花容娇艳,不减洛阳春色。魏紫姚黄,嫣红嫩绿,湿露迎风,尽属可爱。二人在花前对酌,直饮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挹香对月素道:“如此名花,岂可无诗句酬之?”月素道:“酒浇块垒,诗慰寂寥,正今夕之兴。然须饮斗酒,豪吟百篇,勿使李青莲占美于前。”挹香道:“妹妹风流豪爽,不让古人。”乃斟一巨觞,递与月素道:“满饮此杯,聊润诗肠。妹请先吟,我当继后。”月素接过,一饮而尽道:“兴到便吟,不分先后了。”因将《玉楼春》为题,即挥成一律。诗曰:

魏紫姚黄品最珍, 销魂又见玉楼春。

杨妃新浴娇无力, 虢国承恩粉乍匀。

花不骄人真富贵, 诗能名世亦天真。

沉香亭畔阑干倚, 绝代风流妙入神。

挹香听月素吟毕,向花一笑,续成红紫二绝,高声朗吟了一遍,递与月素。月素接过一看,见上写:

红牡丹

蹁跹舞态小亭东, 占尽群葩一捻红。

若使芳君能解语, 小窗纸帐可春风。

紫牡丹

迎风醉态欲魂销, 色借胭脂一点描。

浓艳本来瑶圃种, 移来亭畔不胜娇。

月素看毕,笑道:“君诗该罚三觞。”挹香嚷道:“有甚该罚?”月素道:“君诗虽佳,惜钟情于花外,岂不要罚?”挹香笑道:“我岂吝此三觞而妨卿之意?但我于花月之间,实有深情,今对此芳华,能无有书生狂态耶?”月素道:“牡丹虽已萌芽,还宜含容以待春风,岂可赋此情语?我恐感动花心,如赵师雄之妖梅,君亦不免。”时挹香已醉,听见“感动花心”之语,便满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吴下痴生金挹香,今日相对名花,足慰狂生岑寂,真我知己。倘花宫无伴,即罗浮之迹,亦可追随。今兹水酒一杯,聊与芳卿为寿。”祝毕,以酒洒花,醉歌不已。月素道:“君感慨太多,钟情特甚,得无近颠狂者耶?”挹香道:“杜老有‘见花即欲死’之句,穆宗有‘惜花置御史’之事,吾辈钟情,能不寝馈于是花乎?”两人相视而笑,俱觉酩酊。月素因醉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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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香屏退侍儿,且不去睡,独坐亭中,将玉箫吹动,音韵凄凉。月暗云移,星横斗转,忽觉微风拂体,香气依人,挹香谛视之,见一垂髫女子,淡妆靓服,且却且前,在花荫之下,挹香喜溢眉宇,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寂寞园亭,忽蒙仙子降临,实为万幸!但不知谁家仙女?何由深夜至此?”只见那女子低鬟微笑,半启朱唇,呖呖莺声地说道:“君不问妾,妾亦不敢言。妾实非人,乃牡丹花神也。感君赠诗灌酒,不胜钟情,故特轻造以鸣谢耳。”挹香道:“适与契友对花小饮,偶尔成吟,惊动芳卿,竟辱临云榭,仆何敢当?”一面说,一面在月光之下偷觑。那女子袅娜如风扶嫩柳,轻盈如不胜其衣,芳气袭人。不觉靡然心醉,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芳卿赐顾,必然慰我岑寂,何竟一无所言耶?”

女子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较近,不敢遽言。今既夜静,谅必不妨,妾当以实相告:妾为爱才如命,方才闻君佳句中有‘解语’之词,虽近轻佻,却颇风雅。妾因窥君之貌与此诗相似,不觉感动中怀,故不避自荐,来践春风之约耳。”挹香狂喜道:“谁知拙作竟成司马琴心。我金挹香艳福,仙福何其一齐修来?今夕得感芳卿之高意,但此间露重衣单,请入亭内谈心。”遂携手同回环翠亭。比肩而坐,觉芳香缕骨,已觉摇曳心旌,因笑道:“夜将午矣,莫再因循。”女子微笑不答。挹香正欲求欢,忽闻月素命侍儿催挹香归房。女子听了,便起身告辞。挹香急忙赶上,欲思挽留,不料失足一跌,忽然惊觉,却是一梦。原来身坐椅上,竟瞌睡在牡丹花畔。只见蕊含浓露,花气依人,月落参横,不胜惆怅,回思情梦,恍然在目。时已夜深,四顾悄然,绝无人响,只得回房,将此事细告月素,月素将信将疑。遂和衣而寝,辗转寻思,不能稳卧,正是: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次早起身,往牡丹花下,对花感慨了一回,然后回家。至书室中,俯几寻思:“那昨夜美人果然姣小嫣美,态度轻盈。可恨不作美的侍儿惊散,不然已追刘阮之高风矣。如今反弄得狐疑莫解。”忽又想道:“我金挹香好痴也!这是一场春梦,怎么当起真来?岂不好笑?然既是梦,怎么有言语姿容可考?既不是梦,怎不见有一些形迹?莫非是花魅不成?然辨其情,观其人,听其自称花神之语,或因我一片深情,花神果来怜我,而有此遇,亦未可知。如今我不要管他花神、花魅,今晚再至旧处,试他一试,倘有奇逢,必能解我疑矣。”一霎间,便有无限猜疑。

等到黄昏,吃了晚膳,至月素家坐了一会,独自一个,仍至花边。坐了半夜,毫无一些影响,不觉浩然叹曰:“春风之约谬矣,名花何欺我哉!”四顾寂然,兴致寥落,无奈归房。到了明夜,又往园中寻梦,仍然未见响动。一连等了三四夜,竟无形迹,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花魅,不见花神矣?”又辗转道:“岂有此理,前宵明明是花神,决非花魅!今晚不如再到花前,哭诉衷肠,看他如何。”是夕,挹香又至花前寻梦,果见花荫之侧,早有人行动。挹香道:“是月素使的伎俩骗人。”躲入暗处窥探,原来就是梦中美人。挹香如获珍宝,即上前相见道:“卿好忍心,使我在风露中翘待这四五夜。今日相逢,又不要负此良宵了。”那女子双眉柳锁,低低应道:“与君缘浅,其奈之何?”挹香笑道:“只要芳卿不弃,有甚缘浅?我金某决无薄幸,致负芳卿。”女子道:“贱妾岂敢弃君?因无可奈何耳”。挹香道:“芳卿今夕言语支吾,意欲背负前盟乎?不然,有甚奈何之势耶?”女子道:“妾自前日与君相遇,欲慰君寂寞,不期惊散。意谓此夕定好完愿,不料此园花神之主说我盗窃春容,献媚惑君,大加狼藉,不许妾托根此园,已遣妒花、风雨二将,贬妾远置扬州,限定明日起离故土,不能少缓。今因花主赴宴去了,故得潜来一会,从此与君长别矣!”说罢,黯然悲泣。

挹香惊讶道:“何物花神之主,却如此可恶?卿又如此恐惧于彼?”女子道:“此园春色皆此花神执掌,俱听其指使,焉得不惧?”挹香凄然道:“然则只此一回,以后不能再会了?”女子泣而不答。挹香见其花容惨淡,珠泪盈眸,情不能遣,举袖向拭。正在凄切不舍,忽乌云四起,星月无光,女子扯挹香大哭道:“风雨二将至矣!君请自加珍爱,幸勿以妾为念。”语毕,化阵清风而殁。挹香爽然若失,四 顾寂然。顷刻,风雨大作,无奈在亭中坐了良久,暗暗悲切了一番,正是:

莫羡书生多艳福,到无缘处总缘悭。

俄而,风雨俱停,月光又起。挹香重至花前,见一枝牡丹连根拔起,花容憔悴,非复从前,乃抚花大恸道:“我金挹香害汝矣!”于是痛哭一回。又仰天长叹道:“我金某幼负钟情,常游花国,虽时遇名姝为伴,而奈何所如辄阻,中馈犹虚。莫非月老斧柯不利?抑为红丝已断,不能为人系姻娅缘乎?其或欺我金某疏狂,过为作难乎?月老啊,月老!你可知聪明正直之为神?你若徇私欺我,使朝夕无心书馆,误我功名,只怕你也要上干天怒的!”挹香侃侃地陈了一番,然后回房,告知月素。月素道:“花妖月怪如此多情,何怪你要眷恋。虽属情之所钟,还望以鲁男子之心肠,远此魔境为妙。”挹香叹道:“如此佳人,温香软玉,即鲁男子,宁不醉心哉!”言讫,安睡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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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挹香在园中,对天怨詈,深怪月老无情,一番言语亦不过逞其抑郁,啸嗷生平素志而已。谁知早惊动了两位神位祗: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位从蓬莱山赴宴而归,经过吴中,觉一股怨气直达云端。二仙拨开云端一望,乃是南瞻部州苏州城内,见有一人,儒生打扮,在那里絮絮叨叨,深咎月老。月老大怒,立传当方土地查明其人,方知是长州金挹香。月老向散花苑主道:“金某乃我座下一个仙童,擅敢在人间毁谤神祗,妄憎旧主,狂妄已甚。今已得遇二十六人,其中有二人是他侧室。其正室亦是我座下的仙女,现在混迹歌楼,明年始能相会。今他侃言功名致误,亦是恳切之词,我当请命于梓潼帝君,确查功名簿,然后定夺。苑主以为何如?”苑主点头称善,于是二仙分别。

月下老人即往帝君处请见,不一时,已至文昌宫,谒见帝君,细陈一切。帝君即命掌禄使者确查金挹香功名。不一时,使者回禀帝君道:“查得金挹香功名,该在二十岁入泮,二十四岁举贤书。”等语。月老告辞归院,议定其事,即命蜂蝶使往苏州,梦中指示挹香一切。我且不表。

再说挹香自从那日花园中一番抑郁,又加受了些寒,忽然生起病来,朝寒夜热,沉重非凡。月素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者数日。看看病势转深,或昏昏睡去,或呓语骇人,月素十分无主,遍访名医看治,效验毫无。或醒时,嘱月素送回家里,月素道:“君病在身,不可劳动。家中我当为君托词回复可也。”挹香道:“在此虽好,无如我心里不安。”月素道:“君请放心,老母处,妾当拼挡,药饵之资,我可措置。君安心静养,自然灾退病安。”挹香甚属感激。又几日,众美知挹香有恙,俱来问候。慧卿亦带了小素,同到月素家问好。小素愈加关心,嗣后,时时独往月素家探望。

再说家中见挹香十余天不归,十分着急,即往邹、姚、叶几家打听,俱无下落,只得托拜林四处寻觅,意谓你们好友,无有不知之理。拜林无奈,往各美人家访问,直至月素家,方遇挹香,始知抱病在身。商量回复家中之事,挹香道:“可说我在友人家,遇着了一个朋友,同至乡间看会,曾托人至家回复,谅其人失信。说你在某处看会打听确实,下乡会见,约在月初归来可好?”拜林道:“如此说法,倒也使得。”于是叮嘱挹香保重,依言回复。铁山夫妇既得着落,稍稍放心,唯嗔怒其不别而行。拜林代为解释了几句而归。

再说挹香在月素家养病,幸有二十几位美人,终日过从服御,然病势终难遽轻,不觉已逾半月。月素无策可施,向丽仙道:“妹闻白善桥观音大士仙方十分灵验,明日乃是月朔,妹欲同姊姊往求仙剂,未识我姐以为何如?”丽仙道:“月妹之言是也。我们明日同去可也。”挹香听了,也十分感激。

不知服了仙方灵验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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