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有一种感觉:无论怎样的文章,一旦进入语文教材,顿时好像被封了圣——本来活泼泼的面容都变成木雕泥塑一般,配飨在圣殿里,让人亲近不得。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就是个例子:自从中学语文课上学过一次之后,二十年来,我再也没有认真地读过一遍。原因是:语文课上读“伤”了(一如过分地吃某样食物,吃伤了一样)。
我们读《诗经》,每首诗题目的下面都有硕儒亲手贴上的“美”“刺”的标签,先入为主,放在这里框住你情感,使你品不出诗句的本味。念中学的时候,我们学课文也大抵如此——《背影》被贴上的标签是“美父爱也”,作为学生,我们必须从文章的字里行间射覆猜谜一般找出这微言大义来,着实无趣得很。那时我便想:唉,这贴标签的人太图简便了,儿子与父亲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哪是一个“美”字能说得尽的!
现在回想起来,把《背影》塞到中学生面前去读,本来就是“糟蹋”了这好文章——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怎么能和身为人父的朱自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呢?我们那时候都“太聪明了”、太自我了。
张祥龙先生在《家与孝——从中西视野看》里说:
“孝,意味着子女与(年老)父母和祖先的生存时—间在意识层面上的再交汇。……人类子女去养育自己的子女之时,这个与他/她被养育同构的去养育经验,这个被重复又被更新的情境,在延长了的人类内时间意识中,忽然唤起、兴发出一种本能回忆,也就是长期的、哪怕是内隐的回忆,过去父母的养育与当下为人父母的去养育,交织了起来,感通了起来。当下对子女的本能的爱,与以前父母对自己本能的爱,在本能记忆中沟通了,反转出现了,苍老无助的父母让他/她不安了,难过了,甚至恐惧了。于是,孝心出现了。”
正是这样,韶年依稀的回忆往往会在我们成年后重新上演一遍,不过是我们扮演起那时父母的角色。所以同样的文字,在“青春作伴”时读来和在“挈妇将雏”之际读来也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背影》)
今天读起这样的文字,我也有一种“眼泪要来了”的冲动。回想起十多年前,家里人送我去上大学,我父亲背着手走在前面,我和我母亲走在后面,母亲突然对我说:“看你爸,驼着背,都成了老头了。”——那一刻,我的心情和佩弦先生一样,是非常不平静的。
我尝戏言: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母亲的角色是“乐”,父亲的角色是“礼”,母亲的形象是“仁”,父亲的形象是“义”。这话虽是笑谈,却也能得到心理学上的印证:父性在我们的心理上所具备的功能是阻断,它与母性的一体化功能相反,会对事物进行分割和剥离。它将世界分为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父母与儿女等,由此建立起秩序。父性是秩序和社会规范的实行者,拥有权力,训练孩子遵从规范。(日本荣格派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语)——看着昔日无所不能的父亲,那个世界秩序的确立者,那个在我叛逆期无数次想要挑战的“专制的权威”,不知什么时候变的颓唐、衰老了,他所象征的“礼”的权威早就已经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可却依然努力保持着我熟悉的冷峻与尊严。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无法不让人产生一种悲悯与伤感。
韩军先生在《生之背,死之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说,是父亲衰老的形象引发的“死亡意识”促成了朱自清创作《背影》,由祖母到父亲到“我”到儿子形成了一条无尽延伸的生命的链条,这里面蕴含着多少言语表达不出的深切的情感,都定格在了父亲吃力爬上月台的那一幕里。——我不知道韩先生的解读是否得到了《背影》的三昧,但确是得到了一个望着父亲背影的儿子的心。
重读《背影》,一面是燃起了我们“父母唯其疾(老?)之忧”的感慨,另一面也让我们不得不产生进一步的思考:如何将这份感慨转变为与老父相处时的恰当态度,寻找到一条能够尽到儿子的本分、使自己心安的道路。
在古人那里,教导我们怎样做儿子的话有很多,顶要紧的就是“孝”——“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每读这样的圣训,都让我有些头大。(我很疑心这话是不是孔夫子说的。《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有一段话:“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这话是通的。《孝经》里只是把“礼”改成了“孝”,啧,我怀疑是后儒派到孔夫子头上去的。)
孝,本来是人人都有的、最自然不过的情感,平白在往圣先哲的高头讲章里染过一水,倒变得让人有些生厌了。
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古人在强调“孝”作为“仁之本”的意义的时候,把话说的太过夸张,脱离了日用不知的庸常的语境,脱离了心乎爱矣的情志的直觉,变成了强加于人的概念;另一方面是因为后来的儒生执着于圣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把具体情境下的“活话儿”凝固成了僵硬的道理,在古往今来儿子们的头顶上加了太多的“应该”和“必须”,使得儿子们在处理父子关系的时候缩手缩脚,完全居于被动的位置,不敢越雷池一步,天然的孝心反因此得不到主动的发动扩充,使“孝”成为了徒具形式的居则致敬、礼貌周全。
其实在圣人那里,并没预设过什么“道德行为的框架”,不过是用当下的人情去应对当下的事理,不拗着人情也不拗着事理,而已。我们似也应该本着这样的态度来处理父子关系。
父子相处,最该遵循的“事理”是什么呢?——是要亲近,心要相通,能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喝点啤酒聊聊天,不要把关系弄僵。这话说着容易,其实做起来也不很容易。譬如,孟夫子有一位朋友名字叫作匡章,是全国有名的“不孝之子”。孟子很体谅他,说这位章子并不是不愿意管父母的生活,他是有和父母亲近的孝心的。问题出在:他与他的父亲都有一点完美主义,总乐于用比较高的标准去要求对方(“责善”),所以常常互相指摘缺点,这样就把关系搞僵了、不好见面了。(原话是:“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见《孟子·离娄章句下》。这个道理在孟夫子在另一处也提到:“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见《孟子·离娄章句上》。)
站在儿子的立场上,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孟子口中的这个“不责善”呢?我们不妨借洋人的理论来做一个解释——
德国的大哲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的方式称之为Fürsorge(译作“烦神”、“操心”或者“牵心”)。Fürsorge分为“本真的”与“非本真的”两种极端形态(日常生活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表现为一种混合的样式)。非本真的烦神(einspringen)是把持,是越俎代庖,是把他人应做之事整个拿过来,把他人变成自己的附庸。而本真的的烦神(vorausspringen)则是放手,是疏导,指的是让他人做他应做之事,让该“烦”的人自己去“烦”,关注的不是对方需要什么东西,而是其独立自由的生命本身。
我们作为年轻的儿子,常常与新鲜事物接触,头脑日日更新;而老父呢,渐渐落伍,思想是趋于保守的,生活是趋于僵化古板的。两种生命形态相遇,很容易出现龃龉。作为儿子,倘自作聪明,指责“昔之人无闻知”,以“责善”的姿态劝老父“大人宜改体”(这是王献之对王羲之说的话),就容易出现父子关系的“离”或者“疏”。“不责善”,就是说,我们对于他们的生命形态、生活样式、思维方式要给予最大程度的尊重与包容。孔夫子讲对父母要“敬”、要“无违”,孟夫子说的事亲不要只“养口体”,要“养志”都是这个道理。
我们看《背影》里朱自清先生说:
“他(父亲)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朱父只能、也只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心里的爱,四五十年的生命之流早已冲刷出了极深的行为方式的“河谷”,我们要顺着这生命之流去体会他们的情感,不要逆着、生出许多抱怨来。
那么,父亲倘或确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作为儿子,是不是可以抱怨呢?我体会圣人的意思,大概是可以的。孟夫子说:
“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孟子·告子下》)
意思大抵是:父母如果有大的过错,孩子却不抱怨,这是更加疏远父母的表现;父母有小的过错却去怨恨,这是太敏感了,一点都不能受刺激。疏远父母,是不孝;不能受一点刺激,也是不孝。
作为圣人,这话说得已经很活泛了。很多时候,“怨”是一种关系亲近的体现,不怨,反倒是因为没有“烦神”的缘故(孟子: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作为儿子,我们可以接纳与父母相处时产生的这种情感,不必摒弃它。但要紧的是,不能沉浸在这“怨”里面,不能使这“怨”凝固为一种刻板的态度,累积成一种彼此的隔阂。梁漱溟先生谈儒家处事的态度时说:“……喜怒哀乐都不要紧,本是生机流畅,完全无碍。最怕添了一点(主观上自我)的意思,则生机滞涩,以至于苦也。”——我们与父母相处也是这样,一时不快,抱怨生出来了,就由它生,但情形变了,也要让它过去,俗语所谓“不记仇”是也。父母对于孩子,是永远不会记仇的,所以,只要我们打开自己的心,就并不难与他们和乐地相处。爱日苦短,我们是应该惜福的。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篇,是自己做儿子的一点体会。我做儿子是勉强及格的水平,所以也不敢说自己的这点体会就是对的。
按理,讲完了“怎么做儿子”还有一篇“怎样做女儿”,但我想“父女关系”应该是另外的一门学问,我素无研究过,所以就暂付阙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