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傍晚五点钟之后骑上我的自行车回家的,那时候的天还很亮,太阳好像还在西边的山头上僵持着,但是并没有多少黄昏的苍老之感。我的自行车在过年的那几天里简单地用干布擦了擦,看起来还是挺干净光亮的,不过这孤独的表面却使我感到了某些危机仿佛正疯狂而又不露声色地慢慢降临,自行车有了一个比较干净的面目之后迎来的或许是某些极其恶劣的偷盗抢掠行为,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现在的我骑着它习惯性地走着这条熟悉的道路时,二十多年骑车经验并没有堵住心里的一些颤动和似乎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凉风。路上有很多人跟我打着招呼,他们都是在慢慢地走着,这反而令我羡慕,我感受到了一种稳重踏实并且无忧无虑的亲切感,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比较实际的姑娘爱上一个成熟实在的男人的难以自拔。一辆辆汽车奔驰而过,摩托车呼啸而过,电动车轻快而过,这辆自行车却是如同我小时候街上半天才经过的一辆解放牌一样孤单,它愈是孤单,仿佛愈是更多的人觊觎着它,我也不由得赶忙蹬了两下。
太阳确乎是下了山,我也终于摸到了口袋里的钥匙和门上的锁。锁的年纪和门一样大,门的年纪和房子一样大。而门上的黑漆是三年前刷的,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有些黯淡,我也明白其实它是一天一天逐渐变暗的。春联当然也是新贴的,刮了一天的风已经折磨得它死去活来,需要用一块新的胶带来拯救。我很清晰的看到红纸上的黑字,勤劳致富奔小康,一年更比一年强,这几个字和去年一样,和前年、和十年前都一样,是我爸爸、孩子的爷爷写的,尽管每年因此少花了不少钱,但是现在的我却是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只会写这几个字。我想现在时代变了,应该要有些新东西,有些新想法,去告别那些很陈旧的东西,不过想到这儿,我也很同情很无可奈何地妥协了,毕竟我爸爸那么大了或者说那么老了,已经很难接受所有的这些新玩意儿了,从这儿我便又生发出了一种优越感。老锁里插入的老钥匙轻轻地转动了一下,我仿佛真切的听到了打开锁的那咔嚓的一声。
院子里的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像个门神一样在那一动不动待了十个年头,现在它裸露着身体的各个角落等待着寒风的侵袭。我想起夏天的样子,绿色的叶子藏着红色的果子,棕色的枝干上潜伏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虫子,这也是没人待在树荫下乘凉的原因。可它毕竟结了不少红红火火的大石榴,而那些比较漂亮的甜美的我却是一直舍不得吃。
我的耳朵听见了有人喊爸爸的声音,那是从我儿子的嘴里发出来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他向这看过来的眼睛。那双眼睛被手机吸引了半天了。其实在这个时刻我是很开心的,我的孩子到了可以肆无忌惮的玩手机的年龄,我不会再赶着他去温习功课也不会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注意视力,我看到他的沉默和认真,萌生了不能再打扰的念头。
天空在这个时候暗了下去,而在以往的这个时候电视机会响起来。然而最近的这些日子我却是越来越不想打开那个开关,我发觉无论遥控器换了多少次台,里面的节目都是那么相似,甚至说与十年前的也如出一辙,无聊至极。我甚至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地想象着这个大盒子里面有着那么一群小人,他们真实地在那儿里逗我开心,或者是引起我的悲伤与同情,我开始感激他们的行为,可或许他们不能体会到,现在的我不需要表情也不需要什么感受,我只会面无表情地瞪着这来回重复的画面,仅仅是瞪着,至于那些所谓的大量的信息,有用也好无用也罢,好像都已经自然而然地通过我这干巴巴瞪着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大脑存入到我的脑袋里,然后筛选排列一下,之后是全部丢弃。
家里的老狗在外面狂叫着,可是并没有什么人到来。它也正是以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存在和不屈。这也是十年的生物,然而却有着仿佛同我一样的苍老,或者我拥有与其相似的躁动。可狗毕竟是狗嘛,它过惯了呆在太阳底下软绵绵懒洋洋似睡非睡的舒服日子,于我却是难以想象的生活方式。
我习惯地去煮上小米粥,等待着简单温暖的气味从锅盖边缘慢慢渗出来的满足与些许安慰,这个时间段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菜叶等着我去洗去切,因为年纪的关系我或许具有了不少应有的经验,于是我便可以边出神边去摸索地做这些好像并不属于我的工作。而所谓的出神也不过是我在一遍又一遍的纠结着我该想些什么的问题。我没法去享受所谓的烹饪带来的快乐,并且我也并不认为我是在烹饪,只不过是填饱肚子的一种自然需求而已。在我看来,只有那些所谓的真正的富人才叫烹饪,他们拥有各种毫不怜惜的食材拥有各种复杂的调味料,他们改善口味吃盘咸菜都会倒很多的香油,至于自己,却是吃不惯没有咸菜的三餐。我很开心或者说是很幸运的生活在现在这个不用为下一顿饭而发愁的时代,为此感到光荣并且珍惜这来之不易,可是我从未因此而丝毫放松我的习惯,从未因此而改成所谓的大手脚。我觉得我还是那个我,是那个印象里和习惯里的自己,是那个我从为感到过陌生的自己。活了那么多年,自己也陪了自己那么多年,所以在每个如此傍晚如此夕阳如此的厨房里,我看着熟悉的自己用仿佛很是坚硬的勺子乒乒乓乓地用力砸着锅底,窗外的风不知从何处而来,把老树的枯枝来回摇摆。从锅里冒出来的热气像大雾一样遮住了我的视线,却丝毫没有阻碍我的工作和思考,盐罐子还在那个位置,酱油瓶子也还在那个位置,多年不曾擦过的灯泡默默的穿越濛濛的热气,温柔地拍打着我的汗滴。现在的我只需要拿一个崭新的盘子,和两个干净的碗,讲我的饭菜摆好,然后对着外面我那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孩子喊一声,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