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禧年开端,中国正处在互联网萌芽与爆发的时候。无数的年轻人涉入这条河流中,想通过自己激起的浪花引出滚滚洪流。
2004年,张小力刚刚毕业于北京一所高校,凭借着自己软件专业的特长,轻松进入了一家软件设计公司。
年少的踌躇满志与心高气傲,让他觉得自己势必要引发一场互联网革命。在大学阶段,他就萌发开拓一种智能语音系统的想法,具体言之,就是你打一个电话,那边电脑会识别你的问题,然后进行相应的回复,说白了,就是现在的AI客服。
但是,公司的条条框框和领导的颐指气使让他束手束脚,公司瞄准的是游戏市场,大量开发JAVA手机游戏,因为那时智能机还没出现,JAVA的手机游戏大量的涌现,高频次的下载和丰厚的广告费用给公司带来了可观的利润。
可生性懒散的张小力既受不了这公司与他志向不相投的发展方向和动辄加班到凌晨的紧张的工作制度,他拿出了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工作了一年左右,毅然选择了辞职。
可是,他满意的公司看不上他,满意他的公司他又看不上,在这段空档期里,他就猫在他那20平米的筒子楼出租屋内,干脆自己开发。
根据他现在的能力,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JAVA游戏,然后把他那智能语音回复的理想,生硬地套在游戏里。他开发的游戏,基本都是不温不火,上传到软件网站后,下载量也是寥寥无几。
此时,金凯瑞的《冒牌天神》大火,他在出租屋里看完这个电影后,萌生了一个想法,不如开发一个能和神仙对话的游戏:玩家可以根据自己爱好,选择一个男天使或者女天使,然后给天使选上偏好的衣服,当然,为了生计,他也费尽心思地设计了很多款样式各异的衣服,那些华丽的服装是需要付费购买的,然后,通过一个电话,打到他这里的服务器,玩家问出问题,短暂识别后,他的服务器会自动进行回答。
凭借着他那三脚猫的技术,谈不上什么识别,基本上回答的都是驴唇不对马嘴,他一个月就把游戏设计出来,游戏里也接了一些广告,取名叫做《天堂电话》。
“你好。”
“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你的天使呀。”
“天堂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
“天堂的天使多吗。”
“你好。”
回答基本都是文不对题,越来越离谱。
游戏刚上线,玩家凭借着猎奇心里,下载量还算不错,每天都有几百甚至上千的下载,注册人数也是不断攀升,加上广告的提成,他这段时间也是发了小财。
有了天堂电话的收入,他彻底不再想找工作的事情了,温饱突然得到了解决,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生活在北京的美好。
北京的夏天燥热得让人呼吸都觉得心烦,他买了一台空调,每天上午睡到自然醒,然后混沌地下楼,找一家餐馆填饱肚子。有时来了兴致,还会打车去吃一顿烤鸭或者火锅。
午后回家,他靠在沙发椅上,维护一下游戏,偶尔百无聊赖也会接听一下服务器的电话,听一听电话那头在说些什么,当然都是一些十分无聊的问题,时而也会听到一些肮脏污秽的话语,也会有人在电话那头静静地诉说着对亲人的哀思。
晚上张小力就在楼下吃点烧烤,然后就坐公交车在北京城里绕,边看着窗外的景色,边幻想着哪座楼里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窗外高楼林立,万家灯火,公交车停靠了一会儿,他出神地望着一座大楼,每扇窗户都透着相同的灯光,相同的灯光下,发生着不同的故事。
距离北京200公里河北省的一个叫做西马的村庄,生活着一群和他毫无瓜葛的人,然而故事的藤蔓已经悄悄攀着在张小力的脚上。
(二)
你如果放眼人群,肯定发现不了张新发的面庞,因为他不一定猫在哪个角落,蹲在那里,正收拾他的废品,然后用手撑着废品,翘起屁股,直起腿,用麻绳熟练地把那一摞纸壳捆好,双手提着麻绳,腰一挺,就把这摞财富甩上了三轮车。
六十多岁的老张除了收废品就真的没有一技之长了,他普通到叫张新发还是张旧发已经无所谓,他土到摔进泥坑里,别人也只会以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泥潭中冒了个泡,因为他真的摔进去过,也真的没有人留意,不过万幸,三轮车没有翻进去。
老张三十来岁才迎来了自己的幸福,娶了个邻庄的妻子,身体不太好,一直到四十来岁才得了个儿子,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扬眉吐气的时刻了。他给儿子取名叫做张闹,一是因为这小子一降生就哭个没完,折腾得老张和他媳妇几夜都没合眼,二是想因为孩子的降生,家里就热热闹闹了。
可麻绳偏从细处断,张闹四岁的时候,老张媳妇就撇下老张和儿子,撒手人寰了。老张可能是有了心理准备,没有太过悲伤,处理完老伴的后事,便又开始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与儿子相依为命。
张新发有两宝,三轮车和张闹。
不知是受了名字的指引,还是老张的溺爱,张闹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从来没消停过。张闹在没上学的时候,饿了就偷着溜进隔壁的院子,偷俩鸡蛋直接生吃,渴了就翻进谁家的院墙,偷摘樱桃和脆枣。
他家邻居也不是善茬儿,一旦发现张闹又偷鸡蛋,就在傍晚,老张正在院子里收拾废品的时候,气汹汹地闯进去,指着老张鼻子破口大骂:“你家那个混蛋!又跑我们家偷鸡蛋了!你这该死不留念想的不管管你儿子,下回不得进屋偷钱了?”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老张只能面露难色地站在那,尴尬地咧着嘴笑:“真对不住,我一会儿就把这崽子教训一顿。”
可能是因为独特的血缘关系,无论张闹在哪里撒野,老张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他,揪着他的耳朵,爬满沟壑的老脸涨得通红,气汹汹地拽着张闹往家走,三步并做两步,因为他知道,他慢一分钟,儿子就得多遭一分钟的罪。
老张一进院子就撒手,从门后抄起一个木棍,把儿子赶到三轮车旁,大声呵责:“你个王八蛋,不听话,你还敢偷鸡蛋了,我今天把你腿打断,看你还敢不敢。”说完“咣”地一声,一棍子打在了三轮车上,张闹也配合老张,大声哭喊:“爹,别打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隔壁那个泼妇一边在院子里洗菜,一边竖着耳朵听墙那边老张叮叮咣咣地打儿子。感觉打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把盆里的水用力泼在地上。听到了泼水声,老张也停止了挥棍:“我不给你点教训,你下回还不办人事儿!”
打完了两宝的老张,扔下棍子,回屋生火做饭。这种时候,老张便会从挂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摸出四个鸡蛋,锅里倒点油,蛋液用葱花拌匀,鸡蛋炒得金黄,儿子吃个精光。吃了鸡蛋,张闹放屁更臭了,老张闻了咯咯直笑。
1996年临近除夕,老张照往年一样,在集市上买了两挂鞭,一挂留在除夕夜放,一挂留在正月十五放,驱邪迎新。
张闹从小就爱看别人家放烟花,这年哭着喊着让老张买礼花。一个六发的烟花,要卖五十块钱,他哪儿舍得花这钱,就算花了五十,也是要买猪肉排骨,或者给儿子买件像样的棉袄,怎么可能花了五十买一个和屁一样,放了就没的东西。
老张虽没买过烟花,但是对烟花熟悉得很,因为每逢除夕夜,老张总是摸着黑,去捡礼花绽放后的纸盒,他发现,经常会有烟花没有放完,剩那么几响。人们往往也不会再剥开重新点燃,一股脑地遗弃了。
如往年一样,老张戴上一顶毡绒帽子,又在除夕夜出门了,只不过这一次,为了满足张闹的愿望,老张是专门去捡那种没有放完的烟花的。
除夕夜,村里的天空五彩纷呈,朵朵烟花此起彼伏,争先斗艳,大家沉浸在这绚烂的美景中,并祈福着风调雨顺的新年,只有老张像一只飞蛾,哪里有光亮,就扑腾扑腾地奔向哪里。
老张终于发现了一箱燃放后的烟花,有一排还封着口。这箱烟花每个口径有擀面杖粗细,纸筒口冒着妖娆的白烟,散发出火药的香气,老张激动坏了,这下儿子的愿望可以满足了。
老张喘着粗气,蹲了下去,伸头数一数还有几个口没有响过。
突然,“嘭”地一声,一道火舌喷射而出,老张应声倒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嗡嗡作响,他没有叫喊,缓了一下神,紧闭着眼睛,踉跄着摸回了家。
到家后,张闹看见爹变成了这样,急忙问怎么回事,老张不说,让张闹打盆水,把脸上的血洗干净,过了好一阵子,眼睛才能模糊地看见东西。
大年初一,老张去镇上的诊所,看了医生,开了一些消炎和治眼的药,过了好几天,才恢复了视力。
别人问起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就笑呵呵地说:“生火的时候不小心烧到了。”视力虽然恢复了,但是爆炸带来的损伤,让老张得了青光眼,刚开始只是早晨起来感觉头痛眼睛痛,也没影响视力,老张就没放在心上。
上了学的张闹更加无法无天了,经常威胁同学,和同学要钱,被告了老师之后,老张就得给儿子擦屁股来。
刚开始,老师对张新发还算客气,老师说明了情况后,希望老张严格管教儿子。可次数多了,老师也不耐烦了,端起水杯,数落起老张来:“你收的废品能卖几个钱?你的儿子可是你的未来,别把目光放得这么短浅,儿子管不好,你挣的钱就是废纸。”
张新发低头连连称是。
若不是看见老张那苍老的鞋拔子脸,你可能还以为老师在教育自己的学生呢。
父母都是盼子成龙的,五十多岁的老张更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活不到儿子成材的那一天。可张闹天生不是上学的料,老张回家对儿子一阵打骂,换来的却是张闹在学校的变本加厉。
张闹初二那年,把一个同学打进了医院,老张不仅被叫到学校被老师教育一顿,还支付了上千元的医药费。
张新发带着儿子回家,老张在前面走,低着头,一言不发,儿子这时候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快有了一米八的个头,在老张眼里,儿子就像一座小山。
老张进了院子,把废品聚在了一起,一把火点着了,熊熊的火光照不亮老张那阴沉的脸。这把火可能也是把张闹烧开窍了,这座小山跪在老张身后,哭着说:“爹,我不是上学的料,我想退学,我想去南方打拼,不混出个人样,我就不回来见你。”老张转过身,低着头,但没看张闹,踱步进屋,嘴里嘟囔着:“认命了。”
张闹办理了退学,收拾了自己不多的几件衣服,背着包,准备去广州搏一搏。
临走时,老张骑着三轮车,带儿子去了车站,这是十六年来,老张第一次和儿子分开,老张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但就是骑不快,他不敢说话,因为话和眼泪都堵在了嗓子眼,不知道一开口哪样先出来。时间不紧不慢,老张却一慢再慢,再慢也会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