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蛰
海未提着背包和画囊终于来到春川镇山顶的时候,只见一片晴波黛岚,放眼处是漫山遍野的碧绿杉松林,间或有农田与灰白的乡间建筑夹杂其中,几只牛羊踏着山间碎石悠闲地迈着步,时不时扫着尾巴、打着响鼻。不远处,清悦的河流如同银白的绸带,将整个画景一般的小镇拥抱环流。
终于到了,她想着,嘴角浮起微笑。
春川
镌花老式挂钟咔哒咔哒地走针,正指清晨。春雨从昨晚就开始下了,直打得岩壁上的藤蔓嫩叶啪嗒啪嗒的响,像是钢琴的键乐。窗沿斑驳泛青的锈苔淅淅沥沥滴着水,靠近室内的桌台上叠着一块鹅黄色的绣帘,上面编织着紫藤花的暗纹。
海未提着画笔,望着眼前的画布出神,时不时用笔端轻敲老杉木画夹的梁架。
她是今早凌晨时就醒来了的,赶在晨光大开之前为种在院子里的月见和雨铃兰浇足了水分,而眼下窗外清澄的日光已经透出了东方,这个时候的春雨很小,细得可以忽略不计。院外喂养着的几只土鸡咕咕地叫着,冒着春雨在稻草垛间寻觅着碎玉米,忽地一阵夹杂着雨丝儿的风把榕树下的木秋千吹得左右晃荡,吓得鸡崽子四处逃窜。天已经隐隐开始亮堂了,初吐的日光泼洒在对面粼粼的河面上——只是一小角,画布一般柔柔地展开。
那条河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淌在她老家的家门口了,眼下正是春季,河流日日夜夜奔涌不息。河畔生长着翠碧的青草,几棵老树光秃秃的枝丫朝河面伸展开去,枝丫末梢缀着几片属于初春的新绿,浅浅的湾口停渡着一只破旧的河船,船身的朽木长着厚厚的青苔。
这条河有灵。老人家都这么说着,因了这条河,本地的雨季从初春就开始,一直绵延到入夏之前的谷雨,然后在那一天戛然而止,河水也进入干涸期,逐渐露出供乡人行走的川道来。
海未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觉得还蛮有趣的,这样一来,所谓的“谷雨”不就形同虚设了吗?但当地的老人家却告诉海未,那是因为河的源头是春之神灵的缘故。
海未的童年是在此长大的,到了学龄,就跟随父母去了东京的新家,极少再回来看过了,眼下正是海未大学美术系毕业的头一年,算来于此也是故地重游、久别重逢。浸淫于城市充满理性的教学之中,海未对这种荒诞不经的“河有灵”的说法却是不信的,她想,无论如何,雨季是由季风、海潮等交互影响的吧?而河流是涌是涸恰恰是雨季的结果才是,怎会是原因呢?
神灵也好,荒诞也罢,这条河却因此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春川。
海未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在身旁的调色盘里涂抹了一下,紧接着,随着她轻柔流畅的笔尖动作,纯白的画布上涓涓地淌出一片清亮之色来。
她画的正是春川。
海未一边朝门前的春川张望,一边争分夺秒地调色动笔,她想画出日出时分清晨初露、细雨霏霏的河面,而显然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太多了。天色愈来愈白,太阳像是新生的初露海面的波腹般光朗朗地穿过老式建筑的木扉——上面的白漆已经斑驳了,长满了灰绿的青苔,擦得分外光洁的玻璃窗格上贴着蔷薇花一类的植物标本,多半也脱落了。
一个不留神,下笔略重,清亮的河面上顿时突兀地涂出一块黛蓝的色斑来,海未一怔,又调了些清水去补救,然而越涂越乱。此时日光终于大开,而只属于清晨时分的河流的庄严秀色已经无影无踪。
海未懊恼地扔了笔,愤愤地取下画布,她脚边已经扔了很多张废作了。
叹了一口气,她收了笔,古旧的卧室门被推得吱呀吱呀响,祖母留下的旧钢琴和童年记忆中一样,依然摆放在海未卧室隔壁的大窗前。
海未在琴凳上端坐下来,又望着春川出神。
“还差一点什么。”她自言自语道,苍白的手指缓缓移上琴键,恍恍惚惚地拨弄出几个音来。二楼的年代久远的木地板随着琴键时不时淌出的音符微妙地震颤着。
“可是还差一点什么。”海未又默默说着,沉浸在色块与线条的纯粹世界里,“是轻了吧?太轻了?应该重一点。”她说着,与之呼应着,指尖飞速掠过又重重一按,木漆斑驳的琴身发出激越的回音来,惊得穹顶一窝白鸽子呼啦呼啦拍打着翅膀往春川那边的田间飞去。
逢雨
午后的时候春雨更小了一点,海未决定出去走走,春川背后的幽邃山林绿意葱茏,童年时海未便很爱去那里玩耍,虽然每次都被祖母警告说下着雨山路狭窄又湿滑。可是如果要等雨停了才去,春天早就过了啊。
为了防滑穿着的厚重皮靴淌过一个又一个小水洼,长年累月堆积着落叶的地表已经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质,走上上面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吸溜吸溜的声音,如果不在意弄脏鞋子的话,倒也悦耳。茂盛葱碧的野草丛生着,刺苋、龙葵、红落藜、小云青随处可见,还有海未叫不出名字的一种结着鲜红果实的灌木,间或能遇到一两根倒在路面的鹿角状高大树枝——许是被风雨刮下来的。海未徒手折下一根树枝权当登山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幽林里,越往深处,树木越是紧实丰茂,一会儿后连阳光也疏疏落落、直至再也瞧不见了,细雨便再也打不进来。
手掌抚过参天巨木带来的粗粝感觉令海未觉得稍许心安,再往前走的话,就能绕出林子来到春川稍微靠近上游部分的河湾了,眼前也逐渐显露出一条乡人踏出来的山径,空气清冷潮润,新鲜无比。但海未的旅途可不是这条,她用树杈艰难地拨分着密密的植物,时不时蹲下身子仔细探查着老树根与灰巨岩,好像在寻找另一条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小道。
只属于童年海未的秘密小道。
多年之后,故地重游,她原本还担心着再也找不到路了,不想却非常顺利。林子的确密了大了,又变了多许,可用树枝铲下厚厚的青苔,幼时留下的只有自己懂的小路标终于浮现了出来。
就是这里了,海未侧过身,挤进了丛林的更深处。
海未沿着掩在暗处的小路标一点一点前行,那条暗径并不长,却九曲十绕,且艰险无比,一个不留神可能便会滑倒,抑或被树木的荆刺割伤。许多年不再走这条路,海未已经生疏,裸露的小臂上添上几道被石棘花拉出的血口子来,她一边抬手吮吸着伤口,一边更加小心地在密生的丛林里钻行。
拨开眼前纠缠在蜿蜒虬结的老树根上的青藤,一下子,河湾清冷的风突然呼啦啦拂面而来,终于到了。海未如释重负,钻出丛林。眼前是巨大空旷的河湾,是春水神川的源头,四周静寂无人,一如千百年来它始终静寂而孤独一般——乡人认为此处便是春之神灵的栖息地了,是以绝不会有人打扰,愈是历史悠久的山水小村,信仰的力量愈是坚实厚大,可即使是童年的海未也对此神灵信仰不以为意,更何况是现在。清碧的天空掠过几只岩雀,有一只灰毛的紧贴着春川灵透涓涓的水面划过,婉转啼鸣一声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放眼望去,山涧幽谷绝壁处倒悬着一片白雾茫茫,岩石经过川水与岁月的洗礼变得黑而滑亮。光影沉璧,又像是孕育着、栖息着什么生命般静静噏动,丝雨漫漫,彩虹隐隐,那便是春川的源头瀑布了。风把海未的刘海掀在鬓边,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喂——————”她摊开双臂,大声地、没有目的地呼喊着,如果春水真的有灵的话,怕是已经听到了她的呼唤吧?
河湾那边荡出层层晕波似的回声,空谷灵音一般。这是个绝不会有人打扰的好去处,河源虽有悬瀑,隔得远了,川水也就静谧了起来,太阳远远的,天亦飘着雨。海未在河湾一地的繁花幽草里随意地躺下——正是开得漫山遍野的雨铃兰,海未甚是喜爱,却再没有在别处见过这样的花草了,当然,得除却当时偷偷移栽到自家庭前的那几株。草叶间晶亮的露水沾湿了白衬衣的衣角,漫天的雨丝不一会儿便挂满了发梢眉角,湿漉漉的,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可是她毫不在意。
她就那样在春日雨丝里小憩,感觉自己像天地衔着的一枚青嫩的种,要被雨水浸泡,就此扎根在身下透着清润芬芳的泥土里了。
这样的感觉真是久违,幼时的海未是无意中发现这条通往春川源头的小径的,海未从未有过渎神之念,她并不认为春之神灵不存在,同样,也绝对不会主观地去相信其存在,她只是毫不在意而已。
对于她而言,向来不会有人涉足的春川源头,只是一个放松而清净的好地方。海未这样想着,缓缓睁开眼,正看见天穹水润,细细密密的雨珠从遥远的彼境轻柔地荡下来,不远处传来山雀啁啾鸣啭还有谷风掠过山涧的微啸,夹杂进胸腔混沌未明的心跳声中。于是,海未感到了某种永无休止的陶醉心情,与春水翻卷漂漾的雨波和摇动嫩梢的风声,在自然同样的韵律中起伏潮涌,这种感情洋溢着一种永无穷尽的孤独与清福。间或一声莺啼,四周又复归于寂然。
现世与白露逐渐回荡成了然于胸戚戚然的真挚怀念,从海未躺着的小坡忽而传来一阵簌簌之声,像是沾满雨水的樱花瓣儿被春风摇落时亲吻足下尘泥。
海未以为自己尚在梦境中,又或者是什么小动物蹭着滚进四周那些杨桐、茱萸等灌木林发出的声响吧,她并没有在意。
那种近似与花叶相抚发出的簌簌之声更近,与之同时,春雨柔润的冰凉感愈来愈深,仿佛直接置身于春川悬瀑之下,四周都是飞溅漂漾的雪雾般,海未不由得一哆嗦,揉了揉眼撑起上半身。
细长柔嫩的草叶轻轻卷着扣在一侧的指节,泥土湿润的触感,叶脉边缘稍显锋利的、锯齿般的微痒,青蓝的水空,还有漫天飞舞的春雨,少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忽然撞进了海未的眼帘,她那张脸——光洁白腻的额头、冰霜冷玉似的双颊、近距离凝视着目瞪口呆的海未的清茶般莹润的双眸——在春雨中潋滟着,那是一张会令人莫可言喻地感到黯然神伤的少女的脸,海未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一只躲避着春雨从川水上空掠过的灰雀忽然高飞,它的翅膀越过山涧,朝着云水的彼端远去了。
海未依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怀中抱着一束盛开的雨铃兰,亦同样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恍神中她被漫天春雨细细包裹住的清纯无暇的内核几近于半透明,在这样的雨天山谷中保持着朦胧的轮廓。
她是谁家的孩子?可真好看。海未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个本应该在第一时间想起的问题。
“您......您好。”海未冲她微笑。
少女并未答话,只是歪了歪头,亚麻色的发丝早就被春雨淋湿了大半,轻轻缠绞着的发辫透出与白玉般的脸颊截然不同的深沉水色来,她似有迟疑,然而下一瞬间身体骤倾,蜜茶色的双眸靠近的同时,鼻尖微不可觉地碰到了海未的,潮润而欲湿的触感如初雪点地。
海未只觉得心中一窒,脑中一片空白,刚刚窜出胸扉的各种问题骤然被她忘了个烟消云散。
好在少女并未继续逼近,相反地,她缓缓拉开二人间的距离,退后数步,依然懵懂而好奇地打量着海未。
年轻的画师在春雨轻抚下的脸颊,由于羞愧而变得潮红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话语就快要脱口而出,又堵在了喉咙里。双手撑地有些踉跄地从山涧草地上爬了起来,一边不知所措地挠挠后脑勺,一边凝视着少女那几乎要与春川雨雾融为一体的身影,她好像不是很好意思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赤裸裸的视线——尽管对方正用着比自己更直接露骨十倍的视线打量着自己,于是海未只好微眯着双眼,藉着长长睫毛留下的阴翳羞涩地试探着偷瞄过去。
少女穿得非常素净,仅仅是一条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长裙——被春雨打湿,紧紧地贴在窈窕而轻盈的身躯之上,轻裸之意又透着淡淡的蔷薇色,海未视线一烫,连忙又眨着眼垂下头去。
“您好像淋湿了,再不回家的话会感冒生病的。”不知为何,海未的语气慌乱起来,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把牛仔外套带出来。
少女闻言一愣,莹润的双眸粼粼地闪烁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海未的错觉,春雨忽而又下得更大一点,淅淅沥沥。
即使是那过去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海未依然记得那个细雨的午后,她们踏足的草坪四周,青草之间缀满细柔的雨珠,放眼望去,林木添碧,春意萌动,山涧幽谷之中处处绽开着簇簇的白色雨铃兰,花叶疏影间透出春川尽处缥缈的群青色闪光。
躲雨
过了三四天,春雨依然从不间断地下着,老式屋檐青瓦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有时候会带下来一片不知从何处漂来的细绿浮萍,柔柔地黏着深灰的石窗台,雨水淅淅沥沥汇成涓流倾泻而下,落在地面又飞溅起高高的水花。海未从怔愣之间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画稿早已经脱离了原本的构图,朦朦胧胧竟然浮现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少女轮廓来,错愕之间她忽地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停下笔,正看见对着窗不远处的春川处处都起了雪浪般的水波。
这样绵而不绝的春雨会一直持续到春季结束,天气如此,但是全村人依然各行农事,忙着引水灌渠。海未应邻居奶奶的邀请,在上午写生完之后拿来了她亲手做的豆沙糯米糕。
手中拎着用干净的手帕包好的糕点,青稻叶散发着阵阵甜香,海未朝老家的方向赶去。快要接近中午,往常的这个时候雨势会稍有收敛,也许还会冒出一点尖尖太阳,可今日越意外地愈下愈大,海未顶着斗笠奔至家门口的小院中时,只觉得浑身都要被雨雾笼罩住了。
她将栅篱推上,转身正欲小跑进门时,猛然却看到院墙角落种着雨铃兰的地方,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弯着腰观察着鲜嫩紧合的花骨朵儿。
“您是那天的......”海未愣住,猛然间想起自己早上不知为何画出的那张少女肖像画,心吓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烧得跟手里刚蒸出的豆沙糯米糕一样烫。
整天都在想一些什么不知廉耻的东西呢?!海未暗恨道。
少女好像没有听到海未的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伸出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朵未开的雨铃兰,隔着愈来愈大的雨雾,海未只觉得她的手指白皙得近乎透明。
她依然没有打伞,依然是衣衫半湿的模样。
海未再没有多想,雨下得这么大,她卷起身上穿的那件格纹衬衣的衣兜,将糯米糕随意往怀里一塞,单手脱下斗笠便替她挡住雨。
少女一惊,条件反射地踉跄两步退后,好像受惊的小鸟儿一般充满戒备地盯着海未。
海未单手举着竹斗笠,笠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春雨大得不可思议,仅仅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海未的头发也淋湿了。
“抱歉,我不是想要冒犯您,”海未脸依然有些红,她温和地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眸弯弯的,“只是雨太大了,您今天也没有带伞吗?”
好半天,少女水润双眼中的戒备之色才稍有缓和,她指着海未手中的竹斗笠,轻轻摇了摇头。
“您不需要吗?可是雨这么大......”海未抬头望着天,轻轻叹了口气,“那您要到我家来躲一下雨么?”
少女闻言,面露讶色,还有一分迟疑,似乎对海未的意思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我的意思是说,您,要不要,来我家里,躲一下雨?”海未又笑了,指着少女,又指着自家门扉,又指指天空,极其耐心地向她打着手势解释着,如此反复、又解释了好几遍。
少女睁着大眼睛,眼睫毛挂满水露,作势欲摇头。
“请不要客气,我这里还有新鲜的豆沙糯米糕,我们一起吃吧。”海未将斗笠立在小扉旁,转身便拉住少女的手。
二人双手接触的刹那,海未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好凉。
就好像是把手伸进料峭早春时初雪将融未融的湖水中,一种微妙而轻涌的冷润感。
少女显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慌乱地挣脱海未的手退后,海未这才发现她甚至没有穿鞋子,秀白的双足赤裸裸地踏在花泥之中,踝关节像是一件脆薄的水晶工艺品,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粗糙的花叶荆刺割破,随着她退步的动作,一个没站稳,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小心啊!”海未连忙上前,这次不单是抓住手腕,她揽过少女细柔的腰肢,用力将她拉入怀中,而此前好好卷在衣兜里豆沙糯米糕尽数滚落在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青石地面。
来不及去叹憾打翻的糕点,也来不及感到羞涩,海未一颤,扑面而来的春雨气息瞬间将她全身包裹住,微凉而冷冽,像是乍然跌落进春川里。
“你怎么会这么冷?”海未眉头微蹙,扣着少女腰肢的手收得更紧,她的头发很长,被雨水浸湿的发尾微微卷翘着,有几缕缠在海未手腕上,不等少女再次挣脱拒绝,海未顺势就将她拉进大门。
“请您等一下!”
海未转身就朝卧室跑去,也不管自己的靴底还沾染着的泥浆是否会将家里弄得一团糟了,她打开衣柜开始翻找干净的毛巾和毛毯,出卧室的时候又往客厅的壁炉里添了几根圆木柴。
“您已经湿透了,只好勉强先换上我的衣服,不然会生病的,先洗个澡,把身上擦干净......”海未朝大门小跑过去,想把毛巾递给那个好像根本不会说话的少女。
因为大敞门扉的缘故,风丝携着春雨轻涌而来,天色如水,青空潋滟的光芒透过朦胧的雨雾流淌下来,原本少女站着的地方只留下一洼透明的雨痕。
海未愣了愣,快步走到门前又朝院子望去,栅篱依然好好地紧掩着,四处哪里可见那女孩子的身影?而方才被她触碰过的雨铃兰,此刻被雨滴润泽得已有绽露之势——而春雨渐渐地小了下去,不远处的天空渐渐澄明起来,太阳正吐出微光。
候雨
那个匆匆而过的少年时代,对于海未来说,总是聚少离多。更小的时候,海未跟着彼时还尚健在的祖母一同生活在春川这个小小的村庄,那每一日早晨上学途中见到的豁朗景象——夏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碧油油的绿叶在热风的吹拂下窸窣作响,在灰白而斑驳的老墙上投下清洁的疏离阴影。那景色给她留下空虚、旷达而孤独的印象,常常又在一个季度之后,伴着秋末常有的干爽和明净倏然降临,复而又埋没在冬季漫天飞溢的沙雪下,待到来年樱月。
待到来年樱月,待到春雨淅淅沥沥,千百万年她徐徐款款、如期而至,不见不散。
彼时的海未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喜欢在村庄周围高低起伏的广袤森林里散步,通往春川神源的那片森林因为无人踏足而显得格外险峻幽深,四处都潜伏着阴暗而难以察觉的幽碧沼泽——被长而密、叶片周围生着暗紫色细碎锯齿的蔓生植物挡住,织就成天然的陷阱,宛若森林中的湖水都汇聚于此,间或仰望着蓝天,偶有休息复又回归于惶惶不可终日的黑暗地下河。幽碧而凝滞的沼面纹丝不动,泛着死物一般的青蓝色幽光,不为人知的暗部却又真实地轮回流转、涓涓不息,宛似一个瑰丽朦胧的梦境。
参天的古木繁笼修茂的厚重枝叶层层叠叠地笼住青穹,飘渺如丝的春雨漫天旋落、于叶梢轻吻,那时海未小心翼翼地绕过丛生密林中那些带刺的荆棘,一鼓作气朝着春川神源寻过去。寂静幽邈的森林深处传来涧泉清泠的回音。少年原本充满探险精神的内核仿佛被召唤似的咚咚狂跳,海未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幽沼,荡卷起沼底花泥涌成层层涟漪,一个拐角,原本被繁枝细密笼住的天空这时忽然一片晴明,像远处那片美丽的清蓝湖水——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再无阻碍地落在海未洁白的额顶,而数条轻浅金光由庄严、辉煌的云端倾泻而下,春川幽涧泠泠泉源发出的激越回声似乎就是那光的声响!太阳!太阳雨!海未大跨步地朝春川河源跑去,那汪湛蓝的、清透的湖水在头顶金光渗入的部分氤氲着金色的光晕,不远处一只灰燕蓦然展开双翅,顺着那金光勾勒的曲线描画出一抹明快而危险的路线,一枚随着燕儿悠悠浮颤着落进水中的绿叶光闪闪翻卷着,缓缓沉入水底。
“喂————”海未一边跑,一边快乐地大喊着,似乎是为了与之回应,涧谷传来阵阵清朗的回声,湖面波光粼粼,清漪一圈一圈荡来,雨色渐深,水天浣碧,独一人一河而已。
雨季快要结束,春川静涌,缓缓聚成清浅的湖。等到夏天来到,泉源最终会完全干涸,而海未就要离开这里,前往东京的家里念书。
这次是来告别的。
四周弥漫着春雨清润的雾霭,在这与世隔绝一般的神水灵地,特别容易让人忘却外围膨胀而沉滞的宇宙,特别容易让人脱离高邈而虚无的时间,在这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随时随处都能用自己的身体架起一座光明璀璨的星座——尘埃萤火不停地摇荡。那时海未感到守望天地独一份景色的每一刹那都充盈着难以言喻的幸福,那与海未一直轻蔑的喧骚而闪光的东西截然不同,是一种好像自前生随着春川亘古不变流泻而来的令人怀想的、乡愁一般的静谧,宛似月辉渐渐消隐,宛似清濛梦境初醒。春、夏、秋、冬、春,光阴飞返、生生不息,四季如是,春川如是,海未亦如是。
这次是来说再见的。
待到来年樱月,待到来年樱月!
“我等着您!”海未聚拢掌心,向春川涧泉大声喊,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束雨铃兰,然后转身毫无留恋地原路返回——她攀越山林来到这里花了一上午,只带走了一朵花,也只留下了这一句。
雨至
不同于音乐、戏剧、小说等或刺人或包容的极富冲击力的艺术,在海未眼里,绘画具备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特质。绘画的艺术决不威胁静谧孤独的艺术鉴赏家被动的态度,而是以同样被动的态度予以回应。在被限定的画框、限定的平面中展现纤弱微薄、易于损伤的素材——美只能在平面中开始,美只能在平面里终结,正如飘渺飞洒的柔曼春雨吹面不寒,绝不会带来洪水之险的浅浅的春源湖泊,仅仅在世界之隅湛然骤聚。音乐与戏剧更不用说,即使是文字也会使人想起声音来——文字的力量是惊人的,海未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过这样的场景:仅仅凭藉白纸黑字而匠心独运地展现出缤纷绚烂的色泽与惊心动魄的雷声。然而只有绘画,能够守候完全的静寂。那种将微妙的写实和透明的抽象融合在一起的态度,细微描摹某种雅致动容的风貌与描摹其灵魂世界与精神层次同等重要。在绘画的过程中,笔尖纵容的每个细节越来越洗却了时间的因素,画家——莫如说是造物者,仿效宇宙神灵手中紧握的力量,以惊人的神速匹配着人情风貌,将一切有限的东西还原为不变质料的长久努力却又在眨眼之间将一切逼入拆分后、腐化后的混沌进行解读,即完全属于空间、属于静止的单纯元素。
她不仅承认静谧之美,也承认大胆之美,将画家的狂傲与不幸包裹于赤裸裸的人类真相之中,包裹于优柔的毫无波澜的温和视线中。如同往常的每个清晨一样,她站在春川将明未明的天色中,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四方画稿,其实,那河流轻柔涌动中透出的一片澄净蓝明,拓下画稿后再稍加修改也足以凑合了,然而,一旦觉得它“少”了一点什么,一旦觉得它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然置之一侧了。
她就那样从日出站到日落,站到天色终了的春川黄昏。
这种近乎偏执的心情无疑在苦涩中交织着欢欣,在理性中渗透着陶醉,而一旦感受到“整体”的不完备,一旦感受到拥有着时间和空间的整个自然之美的大伽蓝彻底崩溃的一瞬间,只剩一张必须描绘的白色画稿,画家创作的无限孤独与无限自由也就到来了。
海未微微偏过视线,赫然发现庭院角落中、浓密的树影之下,那日春雨中少女抚摸之下轻吐蓓蕾的雨铃兰已经悄然绽放,雪白的花瓣在细风中微微颤动,一层一层花瓣相互重叠的天然结构,朦胧的色彩的浓淡,绽放的形态,春川霏雨烟霞迷离的微妙景调,包裹于氤氲的薄明之中。
......她应该不会来了,春天接近了尾声了吧?
不知为何,海未在这盛春细雨的涌动生息中,窥见了暮春凋零的前景。
“晚上好。”那个陌生的声音的确是忽如其来的,海未一惊,手中画笔一个不慎跌落在地上,饱蘸浓彩的笔尖在古旧的木地板上画出一条黛蓝的流线——
但是那声音清冷至极又温柔至极,海未确信自己已然活过的二十来年里从未听过这样柔美的声线,她好奇地探出头去,面前庭院的栅扉依然好好地严合着,天色垂暮,夕空之上细细漂流的浅淡星云瞬息万变又无踪无影,春雨忽骤。
“诶?您好!”海未眼睛一亮,一直深深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少女一如初见,手捧一束铃兰立于霏霏细雨之中,不过,她的另一只手正拿着海未庭院中靠在墙角中的竹斗笠,好奇地左右打量着,可是她并没有要戴上它躲雨的意思。
“雨这么大,您不躲.....”不知为何,海未止住了话头,她又想了想,微笑道,“我们......挺有缘分的,见到您真的非常开心。”
“我也是。”少女放下竹斗笠,仰起洁白莹润的美丽脸颊,语气活泼而欢快,像是淙淙的溪流般,“能再次与你相遇,我觉得很开心。”
海未愣了愣,说是对少女忽然的搭讪感到不奇怪是不可能的,这位神神秘秘的少女,之前留给自己的印象其实是非常非常疏离的,她并不是那种会随意向人闲聊的人。
“我已经等候你很久了。”未等海未反应过来,她又说了一句,同时轻轻歪了歪头,亚麻色的长发在夕色叆叇之中波光粼粼。
“您、您在等我吗?”海未讶异地挠挠头。
“是的,已经等候你很久了。”少女轻轻柔柔地诉说着,声音与淅淅沥沥淌在青檐的春雨声融为一体。
“是吗?我马上出来!”海未慌不迭地放下画笔,小跑着绕过卧室门,她一边跑,一边不安地回头望了两眼站在窗口的少女,好像有点怕自己是在做梦,而一眨眼的瞬间她就会又消失了那样。
然而等海未跑出门檐时,她还好好地立在原处,立在春雨霏霏之中。
“晚上好,海未。”她说。
“诶?晚上好......”海未又是一愣,她不记得自己有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
少女微微含笑,将手中的竹斗笠递给海未,“雨大了,你戴上这个吧。”
海未接过竹斗笠,却并没有戴上,跟她一样毫无遮躲地站在雨中。
少女的眼神光微不可觉地闪了闪。
“抱歉,”海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们以前见过吗?”她轻轻笑道,又暧昧未明地补充了一句,“也许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海未也笑了,“您知道我的名字?”
“海未。”她轻轻退了一步,小声喊道。
“我是海未。”海未点点头,不由自主地笑了,复而又疑惑了起来,“我们......”
少女清蜜似的双瞳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海未。
犹豫了一下,海未又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您叫什么名字?”
这下愣住的是眼前的女孩子了,她微微瞪大眼,似有迟疑。
“抱歉!您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您的......”海未以为这已经是很严重的冒犯了,慌不迭地道歉着。
“没关系......”她回过神来,纤白的身影似要融化在雨幕中似的,“我叫春......”
“春......?”
彼时一只灰顶岩燕从夕空上方掠过,翅膀拍打时发出阵阵柔软的回音。
“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不过,叫我小鸟吧。”她顿住,抬手指了指停在青檐上那只象征着春天的小燕子。
夜雨
她很神秘。
神秘的魅力是难以言传的,它首先在于它使人们抱有身处世界之边缘的感觉,就正如童年的海未只身一人来到不为第二人知晓的春川神源一样,仿佛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远离人类居住的世界的最边缘地带,正用自己的灵魂与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他界紧密相连着。无数陡然的人类的东西都被付诸脑后,宛若悠悠漫漫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关于城市的风景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凝结为看不见的忘却的结晶体,前面巍然屹立着令人头晕目眩、心驰神往的沉静与空无。
“小鸟?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海未并没有戴斗笠,她跟着同样不携一物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撑着夜空低旋的星云,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
很不可理喻吧?应该是不可理喻的。海未愣愣地望着眼前女孩的背影,她不发一言,只是坚定不移地前行着,很久以后,海未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根本不像是现时之中的“人”。过度的明晰——例如春日光,抑或过度的朦胧——例如霏霏春雨,两者都属于她,却又都不属于她,她此时行走在夜幕之下的雨林里,目的地的尽头自不必说,是春川。她走得很快,将海未远远地甩在身后,隔得远了,海未隐隐约约看到她似乎依然赤裸着双足,可却丝毫不会被漫山遍野的荆刺刮伤似的,脚步轻灵空逸,所经之处雾气弥漫、烟波氤氲。海未觉得自己眼花了,想走近几步确认,四周蔓生的藤蔓与枝条却不容她加快步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还在轻盈地前行着,身上那件半透明的乳白色薄纱状的裙子若隐若现,隔着越来越大的雨雾,有时候竟然像是赤身裸体不着一物似的,那种挂纱一般柔滑的触感中隐隐透出几分春雨弥漫的韵致来。从雨林偶尔隔开的一方间隙中,月光带雨悄悄倾泻而下,这样的时候,她会蓦然伫立,然后看似漫无目的地抬头仰望,明月高悬,雨色轻柔。海未便也愣住,静静望着前方的少女那白得近乎通透的身躯在阴翳中娉婷而立,仿佛满含着悲哀与情思。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海未忽然出声。
小鸟闻言回头,隔得很远,又是叶,又是雨。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海未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总觉得......您很熟悉的样子?”
“你以前也有跟我一起来过这里。”她清逸而柔缓地说道。
“以前吗?......”海未低头沉思,她看见了脚下林间密径留下的细小记号——童年的自己亲手刻下的小记号,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有透露给第二个人知道。
“抱歉......”海未垂下头去,面露愧色,“我总觉得,如果我在十年前就遇到过您,一定会记住的。”
“是吗?会记得我?”
“当然会记得!”海未红着脸,迟疑了一下,后半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当然会记得你啊。”
“真的?”静谧而动听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海未猛然抬起头,骤大的夜雨打湿眼睫。
她刚才分明离得很远,不知何时来到了海未的面前。
“当然会记得。”海未这一次再未有迟疑,郑重万分,她喃喃道。
“噗,”她扑哧一声笑了,如月色明净的脸颊柔和而朦胧,然后说了一句令海未似懂非懂的话,“你已经记住了,现在,请不要再想别的事情了,请跟我来吧。”
海未以为她又要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不想她却向自己伸出了手。
“如果不介意雨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么?”
她的手皎白通透,纤尘不染,颀长柔皙的指尖透着水光般的润泽,极像是湖泊,抑或是清泉,海未几乎有些不敢碰触,她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轻轻碰到她的。
脊梁倏忽流过一股战栗和悸动,与第一次肢体接触时的惊惧惶恐截然不同,雨中的少女紧紧扣住海未的指缝,春雨的凉意几乎让海未产生一种置身于明月高悬的广淼水域中的错觉了,春意渐深,看不见的水心正曳出细细的波纹,闪着动人的涟漪。
“闭眼。”小鸟说着。
海未乖觉地闭上了双眼,只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急遽后退,深林、泥土、芳蕊,包括沉淀堆积永不消泯的时间与生命,都融化成了一望无际的漫天春雨。愈是看不见,全身的感官愈是敏锐,画家那结冰一般的官能体验犹如渐次消融的冰花,随着春天的到来将瞬间的狂悦化作永恒,她静静地跟着她漫无目的,又不知走了多久。
“现在,请睁开双眼。”她听见身前的少女的话。
暗潮
在画家的梦里,色彩总是优先于其他一切艺术形式更加直观刻骨地展现出来——蓝紫色、岩群绿、群白、群青、铁锈红、朱红、洋红、品红、铜绿、云母色、金泥色、胡粉色、水晶色、樱桃色、缃色、松花绿......这些矿物质颜料的无数缤纷色彩按照梦的纯粹特性,以色彩本身的姿态向海未袭来,有时候海未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颜色,只是本能地根据色彩本身的名词特性加以区分,再惊讶地发现它们如同行星一般按照自己的色轨愤然扩张、满含决绝的豪迈与悲凉。
梦里,她要画的也是春川,她要画的是水,在她的印象里,水是很难画的,除了她所擅长的山与林的风景外,春川之水如同天色一般延展开来,并在四周晕荡起无数柔曼的雨丝。春川总是日复一日地下着太阳雨,东南的日光铺天盖地地泼过整条莹润澄清的河流,日光又被吸收了,以致于涓涓河流的颀长轮廓仿佛于光霭中受洗,重影叠生铺开渐次的色块群落,靛青、碧蓝、蔚蓝、宝蓝、灰蓝、藏青、黛螺、黛绿、黛蓝、石青、缥色、玉青、豆绿,使整条春川的轮廓看起来仿佛错了位似的,各种颜色的浓淡之差和色调之差呈现出瑰丽奇幻的景象来。既有莹润鲜艳,也有纤弱湿润,既有浓墨重彩,也有清透留白,梦境是一页纯白的画纸,尚未被任何一种颜色染指,色彩、线条、形象被海未以一种远距离旁观者的角度反复凝视、反复溶解、反复战栗。
但是她从没有一次梦到过夜间的春川。
“现在,请睁开双眼。”
于是她听话地睁开了双眼。
夜已深,隐约听到不远处山涧谷风将幽林花叶吹得飒飒作响,春川近在咫尺,然而梦中的重叠幽蓝无一复见,只余下漆如夜空的湖面粼粼闪着细细碎碎的星光,流萤湿雨,皓月星云,一时之间海未竟然分不清楚所在之处是天是水,流光涌动是萤是星。
“来,跟我来。”小鸟握着海未的手并未放下,清泠幽微的触感融入掌心,她赤着脚,朝河源边缘走去,海未瞥见她莹白的脚踝沾上了些许草叶花泥。
海未却迟疑了。
小鸟仅仅走了两步,立即察觉到海未的异常,随即也停下脚步。
“怎么了?可是怕了?”
“怎么会?我才不怕呢。”海未急忙辩解。
“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深夜之中来此,怎么会不害怕?”小鸟笑。
“这才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
“喔?你想起了......”
“一个星期之前,我们就在这里见过了不是吗?”海未一边笑,一边靠近小鸟,她弯下腰,细细地替她揩下足踝指尖沾染上的花泥,“这样赤着脚,即使不冷也容易被划伤吧?我背你。”
不等小鸟回答,她便弯腰半蹲在地上,示意她攀上自己的肩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鸟并没有拒绝,搂上自己的背时,海未只觉得全身被一股柔软的凉意笼罩了。
她也是出乎意料的轻,简直通透得跟没有重量似的。
“那次啊......是的,那天的确是吓到我了,”小鸟含着笑,微凉的呼吸喷洒在海未的脖颈后,痒痒的,身下人不禁又红了脸,“万万没有想到......”
“万万没有想到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人会来到这里。”海未接下小鸟的话,藉此平息稍稍有些凌乱的呼吸,“也是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呢。”
“除了你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来到这里了。”小鸟笑着说。
海未一知半解地把这句话抛到了脑后,一边背着小鸟在春川旁的芦苇荡里穿行——所到之处流萤四起,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要说起来的话,我上一次来到春川源头,还是十年前的时候,那时候我带走了一株雨铃兰种在老家的院子里,因此,现在我家院子里也开了这种花。”
“雨铃兰是......?”
“喔,这是我自己的胡诌的花名,您看,这种花好像只有春川源头才有,对,正是身旁这种。”海未一边解释,一边指着河源的白色花朵。
“这个么,这个是雨见草。”小鸟说。
“雨见?”海未讶然地重复,“我没有听过它的名字诶。”
“是的,雨见的确只在春源盛开,所以那日我在你家看到它,觉得很奇怪,”小鸟轻声说着,“然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
“我就是什么?”海未好奇地偏过头去。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过你会知道的。”她笑,环着海未肩背的双手微微用力,声音空灵飘逸,“一直背着我不冷么?”
“不累。”海未没有听清楚身上少女的话,想当然地应了一句。
“我是说......”少女咯咯地笑出声,“一直背着我不冷么?”
“诶?不、不冷啊,为什么这么说?”其实海未早已经察觉到她身躯消遣不散的寒意,却莫名地说了谎,她在当时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想少女却忽然靠近海未的耳垂,轻轻说道。
“躲雨啊。”
温柔却满含潮意的冰凉吐息着实令海未打了个寒噤,但是却不是因为冷,事实上她早就一点都不冷了,不知从何时起,脸颊如烧,全身发烫,温热有力的心脏砰咚狂跳着。她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将自己这份奇怪的窘然掩盖过去,并没有细细去思考小鸟最后那句话。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小鸟没有告诉她该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就那么走着,衣襟翩飞卷起夜露流萤星星点点,像是散落星河的雨珠子,细细碎碎朝春川河心扔了火星去,海未回头一看,只见夜幕在水、星河璀璨。
汹涌
后来那样的日子逐渐寻常起来的时候,海未便习惯在春雨下得最大的时候,站在窗扉旁边等她如约而至。
“今天也是在下雨呢。”
“雨铃兰,喔,也就是雨见草,又盛开了几朵,我数了数,花瓣有二十七朵有余,每一瓣都很饱满,看样子果然是春雨的润泽啊。”
“我回来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春川,想画下来。”
“是啊,最喜欢春川了。”
“你说,你也经常一个人么?”
“那现在好了,我会陪着你。”
“没有说谎,我们已经这样约定好了。”
......
“简单地说,这孩子一直自言自语,看到的应该是鬼。”
海未在听到骇人听闻的风言风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嗤之以鼻,她根本不信鬼神,如果信,小时候就不会偷偷去春川神源了。
如果有鬼的话,那鬼和神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倨傲地这么想着,心却微妙地颤了颤,转身阖上大门扉,踱回卧室,抽出压在抽屉底部的画稿,是那天画的少女肖像。
她一边看,一边条件反射性的以画家的自我批评式的审视反省,速涂的时候她用的是钢笔,此时此刻黑色墨水显得如此突兀而不和谐,于是刚刚感受到的那份“心口微妙颤动”又出现了,不仅如此,窗外春雨忽然下得如倾如泼,简直可以用汹涌二字去比喻,于是,预感似的,她站了起来,如愿以偿地看到小鸟站在院子中庭含笑望着自己。
春雨之外的幕景像是流于晦暗模糊的铅质,朦朦胧胧被川水冲向四面八方。
只有她站立的那一个小点,流光溢彩般,时光像是生生不息、又像是永恒静止,透出水色莹润的通明质感。
那瞬间海未忽然明白了为何会对钢笔速写的小鸟肖像感到违和,因为那女孩根本不适合白纸黑墨,她当是像春雨一般涓涓涌流、无影无形。
“你来啦?”海未便止也止不住唇畔的笑容,转身冲进雨雾中便握住她的双手。
冰凉、带来的却是心悸一般的战栗。
“简单地来说,这孩子一直自言自语,看到的应该是鬼。”
海未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辰午时分的流言蜚语,愣了愣。
近在眼前的少女,她走路,她也说话——虽然很少,她总是不以为意地立在漫天霏雨之中,隔得远了,身躯轮廓似乎也变得半透明起来,她有影子吗?
海未为忽然窜上心扉的意义不明的问句感到懊恼无比,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在意起来,可是雨下得越来越大,别说人影,连空气也变得飘渺模糊起来。
“前几天给我说的,要画的春川,今天画好了么?”
“还没有完成呢。”
“我给你带了更多的雨见草。”
“谢谢。”
“那今天也要弹琴给我听么?你的琴声很像雨声呢。”
“嗯,好。”
“还有,那天打翻了的豆沙糯米糕,是叫这个名字吧?很好奇是什......”
“小鸟。”海未忽然出声,额前刘海被骤雨打湿,又被风吹乱,极像是夜间汹涌的海浪。
“嗯?怎么了?”白色衣服的女孩略带诧异地抬头询问道,淅淅沥沥的雨滴沿着脸颊轮廓淌下,聚集在胸前锁骨凹陷处,轻盈又透明,闪着非现世的朦胧微光。
她在雨里站了这么久,衣衫却永远只是半湿的模样。
“为什么......”海未咬住下唇,“为什么从来不躲雨呢?”
女孩怔愣住,滂沱的大雨带着盛春忽然绽露的日光呼啸而下,又见太阳雨。
海未低下头去——平时是绝不会注意到的,她与任何一个普通人别无二致,只是在她逆光的身后,本应留下黑色的暗影的部分,赫然映衬出一道绚丽的雨虹,日光仿佛穿过雨雾一般穿透少女轻灵的身形。
谷雨
为什么从来不躲雨呢?
海未不知道后来的时候,是怎样仓皇结束掉这个话题的,只是当她这样问出的时候,感到心口有无以复加的疼痛。
“除了你,的确没有第二个人来到这里了。”
“一直背着我不冷么?”
“你以前也跟我来到过这里。”
“十年前......”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如果我曾经见过你,我一定会记得的。”
“真的?”
“当然会记得。”
“为什么......从来不躲雨呢?”
“简单地说,这孩子一直自言自语,看到的应该是鬼。”
是鬼么?
好像也和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冰凉得像是雨水的体温,还有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没有影子的事实。
但是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海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明明心中想的和口中说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根本不在意是不是鬼的事啊。
二十年来经历过的无数鲜明的写实意象在画家的脑海里陡然跳跃,晨昏下的淡蓝天幕,白色云絮勾勒掠出巨大的烟带,踩在枯叶上嘎吱嘎吱,雪白的道路蜿蜒的白河,叼着飞蛾的鸟,盛开的凤凰花,鲜红明黄的野浆果,玉米林,野竹,犬吠,骑自行车的人,小鸭子,芭蕉树,鹅咕咕的叫,冰雪天冻死的拾荒者,盛夏的故事,骑着自行车飞扬的青春少年,黝黑的皮肤,截断的道路,露出苍虬的根,虫鸣,烧了一半的枯草,熟得快要歪倒在地的玉米,剑一般的绿叶上布满铅灰色的蚜虫,从废弃的井盖里长出来的丛生杂草,漂浮在河岸的铁船......一路收集整理出来的大学笔记本一般的详尽画稿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无论何时何地眼睛所看见的那种风景,从它凝结到画纸之上的缓慢过程中,其间其实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的微妙变形。画家的任务首先是从那光彩照人的风景中渗透发掘出被“真实”的整体所侵蚀的部分以及真实的幻影,从那些貌似崩溃了的残余中重新组合起美。在创作的无限自由面前,灵魂其实是容忍着无意义的,灵魂一点也不害怕那份无意义。
我根本不在意所谓的“真实”啊。
那么为什么会生气呢?是欺瞒?好像也不是,从始至终,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片面理解罢了。
海未突然暴躁地揉掉了这些天来所有的画稿,有春川的,有她的,还有一些别的写生练习,一张不剩地。然后她仓皇地跑出了房间,跑过中庭,跑过乡道,径直朝后山深林跑去,芒草和野蔓的荆刺刺破了她的手臂、脚踝,鲜红的血珠像是落霜红果的实。
狠狠地扑开拦在眼前的最后一拨密叶,海未猛地冲到了春源,冲到了第一次相遇的那片盛开着雨铃兰的斜坡。
即使是那过去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海未依然记得那个细雨的午后,她们踏足的草坪四周,青草之间缀满细柔的雨珠,放眼望去,林木添碧,春意萌动,山涧幽谷之中处处绽开着簇簇的白色雨铃兰,花叶疏影间透出春川尽处缥缈的群青色闪光。
“喂————”海未聚拢掌心,漫无目的地开始呼喊,她觉得这里应该能找到她。
人也好,鬼也好,什么都好。
很可惜,可能连她给的那个名字都是假的,她说,我们是曾经见过的,十年前,可是在哪里呢?如果真的见过的话,是绝对会记得的吧?
“小鸟————”海未又大声呼喊道,不管是真是假,那的确是非常适合她的名字。
春雨淅淅沥沥,忽然铺天盖地而来,海未猛然抬头,凭着感觉往最通透、雨滴也最集中的地方跑去,却哪里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你在哪里?”海未一边跑,一边喊着,“你到底在哪里啊......”
太阳也出来了,透过玉洁冰清的雨露的断面闪烁着一道摇动的彩虹,与之前在她身后见过的那道一模一样,七彩缤纷,虹色绚烂。
然后下一瞬间,海未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你到底在哪里啊......”
人也好,鬼也好,什么都好。
很蠢也很丢脸吧,为什么会这么蠢这么丢脸呢?
假装自己很随意、很无所谓,拼命好奇,又拼命拒绝听到那个答案,撒谎、记性也差,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她——但是又无比确信一定见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到底是哪里呢?所以才会那么生气那么暴躁,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自己,一点也不像平时伪装出来的自己,其实真的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也想像一个初次陷入恋情的人一样,因为喜欢的人悸动,逗她开心,希望她更加幸福一点。
仅仅是这样一点微薄的愿望罢了。
如果你喜欢在雨中,如果你必须在雨中,那就一直在雨中啊,又有什么关系,我也可以一直一直站在雨里。
为什么不躲雨呢?
躲了一辈子的雨,雨会不会难过?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古怪,又孤独,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擅长交朋友,所以更加喜欢自己一个人到没有人会来的春水神源,哪怕是发呆静坐都好,偏执地想把春川画好,只不过是想感谢它一直以来的静谧陪伴而已,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仅仅是这样一点微薄的愿望罢了......”
不管你是什么,大概并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吧。
“我只是......我问出那样的话,并不是想......我只是,其实我只是......”
我只是。
“我只是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其实我早就在想,如果你一定要站在雨中的话,那也没什么,只是春天就要结束了,我只是想着,会不会春天结束后你就消失了,我只是想着再跟你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小鸟,外面在下雨’也是好的。”
我只是,我只是啊。
“无法停止!从一开始就无法停止!所以我才说,如果我十年前真的遇到过你的话,一定会记住的,好好地记住的,因为那样的感觉无法停止!”
那对于我而言。
“无法停止!”
“喜欢你的这份心情......”
“我喜欢......喜欢......”
“简单地说,那孩子一直自言自语,看到的应该是鬼。”
自言自语么?
求你......
“求你......求你......”
“别说话。”空气中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简单的几个音节却令海未猛然抬头,真真实实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不是自言自语。
耳闻其声,她尚不敢确信,虽然那份她以为的“真实”并不重要,是的,某种意义上并不重要,于是她试探着回头。
“现在先不要回头。”少女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耳畔晕荡仿若永恒复现,与此同时,冰冷如雨的掌心温和地覆住了海未的眼睫,“来,往前走。”
“去哪里?”海未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但依然乖觉地朝前面走着,一步又一步,春川湖水逐渐弥漫过脚踝的位置。
“再走几步就到了。”身后捂着海未眼睛的少女轻声地笑,雨丝轻寒笼浸全身,然后她稍一用力,将海未的身体扭转过来面对自己。
“睁眼罢。”
海未睁开双眼,少女烟水半氤的脸颊在雨雾中清透无比,长而密的眼睫毛挂满水露,她周身的轮廓清晰得毫发毕现,身后虹光隐露。
“要去哪里呢?”海未忽然有所预感,紧张得心脏砰砰而跳。
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她的话。
“嘘——”少女竖起一根手指作出噤声状,“其实你已经在那里了,但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是什么。”
“我不在意。”
“告诉你我们有过约定。”
“那就直接践行这个约定吧。”
“那还需要等十年吗?”
“就现在吧。”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直接带你去吧?”
“好,那么,去哪里呢?”
那句话说完的瞬间,海未便感到肩膀处落下温柔的力度,紧接着身体一沉,再完全浸没于身后春川湖面,眼前是不断被放大的少女清美的脸庞,还有那最后一句话。
“去我的心底。”
吻落下来,紧接着,她们相拥着沉进春川的湖心。
尾声
海未收起画卷的时候,正是东京的盛夏,她正要离开画展。
“请问园田小姐,这幅画作的名字是?”
“嗯?我还没有想好。”
“是画的喜欢的女孩子吧?那么大概名字也跟恋人或者恋情有关了?”
“是画的喜欢的......不过,名字也不是很重要了。”海未笑,她推了推眼镜,又想了想,“是画的春天的河,还有春天的雨,到底是什么名字,我其实也不太确定,不过应该都差不多,反正,春雨也是从那条河来的啊。”
“诶?这倒是非常少见的说法啊,是春神?”
“大概是?喔!那么便想到名字了。”
“是什么名字呢?”
海未笑而不答,只是说,“春天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呢。”
“是的,春夏秋冬,四季往返,明年的春天也会如约而至啊。”
“是的,所以说,特别期待啊。”
待到来年樱月,待到春雨淅淅沥沥,千百万年她徐徐款款、如期而至,不见不散。
待到来年樱月,我等着您。
春川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