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已经失去,未来尚未得到。
二一一五年十月三十日。
在这里整整过去一百年了。
在这一百年里,我每天都像今天一样生活:
早晨六点半,自然醒来,十五分钟内完成起床事宜,做三十分钟室内运动,然后做早饭;
七点三十分,开始吃早饭;
八点二十分,收拾完毕,进入工作室,通过电子屏幕和同事们会面,互道早安,然后工作一整个上午;
十一点四十分,留兰到达工作室门口,告诉我她已按照我在上午工作间隔给她发过的便签列出的饭菜准备好午饭;
十二点三十分,我会收拾好一个人的碗筷,去卧室休息;
十三点三十分,和留兰一起出门,逛很多街道和巷子,晒晒太阳,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十七点,回到家,吃晚饭;
十八点,看看无聊的新闻,聊聊天;
二十点十分,上床休息。
但今天十八点,我没有离开厨房,十八点十分我还坐在餐桌边上,原本已去休息的留兰在公寓服务终端显示器上发现我还在厨房,就走到门口,看着我,显示出疑问的表情。
“我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知道,回复时面带微笑足以让她安心。
“嗯,早点休息。”她果然不再提问,微笑离开。
我望着空荡的门口轻轻叹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看到窗外已被夜色淹没——这灯火彻夜通明的城市,百年来这个星球的日短夜长愈来愈明显,我知道,不远处一座公寓里,也有人和我一样,看着高楼之上虚伪的空旷,夜之深处空旷的光明。
我和他相处已经有一百年了。
我还是二〇一五年的模样,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有人说过我长了一张南方姑娘的脸,至今都还是一样,也还是深深喜欢百年来与我相伴的这个人。
看着周围这个简单又精致的厨房,感觉就像你在身边一样。
二〇一三年,周末我们住在另一个同学简单装修的新家里,三居室,两套桌椅,很宽敞。
我在早晨七点钟走出卧室,看到他的房间开着门,没有人,客厅桌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起来看到上面有一行字:
我去买早饭了。
我把纸条随手扔到空气中,然后开了窗,坐在椅子上看看手机,刷刷没意思的动态。
——就那样没有期待,就像是世界真的是我的世界——我甚至根本不希望他会回来,就让我一个人这样等下去多好。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看着门口发呆,他把早饭放在桌上,走过去敲了另一个卧室的门,叫同学起床。然后走过来坐下和我一起吃饭。吃完饭他说要去打网球,问我要不要去。
我看着正把运动服的帽子从衣领中拿出来的杨璨,说:“我们还是不要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那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拿出背包,他已经拿了车钥匙等在门口。我下车之后听到他说要按时吃饭。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我认识他以来所有声音的最低点。
我说你也是。
二〇一四年。
不再深夜与人聊天。
不再戴着耳机听歌。
不再去路边吃烧烤。
不再为了一本喜欢的书走很远的路。
不再轻易承认任何喜欢——只是承认自己不会喜欢多久。
不再带着很多东西出门。
不在家里睡到七点以后。
不在吃饭的时候开着电视。
不再想与任何人外出吃饭。
不再把眷恋说出口。
不再一个人去爬山。
不再对喜欢的电影电视剧孜孜不倦。
不再与人打电话超过半小时。
不再把床铺桌子都维持原样的整齐。
不再听一首歌超过五遍。
——希望自己以后能够随意。
二〇一五年,我在沉闷的夏天待在家里,待了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有一天,一个中学同学突然给我发来消息,问我们好不好,我回复说我很好,不知道他。
她喜欢他,一直,很多人知道,他也知道。
她又问我在哪里。我走出医院,看着门外不晴不雨的天,告诉她我要回家吃饭了,她说好吧。我骑上车逆着温热潮湿的太阳回到家,吃饭后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打开手机看到了她的十几条消息,本想一笑了之,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回了一句话:
你看你多才多艺人品优良阳光热情招人喜欢天赋出众学习好还那么努力又家庭幸福而我资质平平又阴郁凉薄没你那么多的朋友何德何能被你嫉妒。
她很快就回复:出来吧,我在三中对面德克士等你。
我真是后悔,早知道就不回复了,她会一直等在那的。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喝完一杯可乐了,给我准备了一个奶茶冻,连我的喜好都知道,这女人真是可怕。
我坐下来,拿着小勺子搅动着小玻璃杯里的东西,等着她说话。
“你还是话不多。”沉默不久,她笑了,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也是。
“你想跟我说什么啊?”我把勺子放在杯里,不想用太多时间跟她聊起另一个人。
“你们居然会分手!”她的语气更多的是失落。
“你对他失望了吧?”真是搞笑,我真的笑了。
“不是啊,是对你失望。”她真是更好笑了。
“情深不寿,我更喜欢自己。”我拿下叼在嘴里的勺子。
“其实他也很清楚,可是跟你一起的时候他就不那么认为了。我一直觉得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可是你做的事怎么”她看着我,她像是要哭了,突然就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让人说不出话来。
天像要下雨了,我看了表,四点二十了,还要去医院,吃掉最后一口茶冻就站起来走了。
两步之后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说:“你这么喜欢他,可惜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对不起。”
“我现在很讨厌他。”她没有看我,平静地说。
“那一定是因为你以前很喜欢他。”不想再看她,我走了。
那天后来也没有下雨。从医远处来后我又买了好多东西,看着那一堆零食和药。想起去年的愿望还没完全实现,只能对自己说继续努力吧。
但是如果坚持很难,还是希望自己能适可而止。
后来,又过了很多晴天和雨天之后的一天,我走出车站,在地铁站门口充了公交卡,转过身就看到直线距离五米外的杨璨,几个月来扫不清的压抑就像突然消失了。
他还是那么高,好像黑了一点。他要我跟她去吃麻辣烫,他知道我不喜欢吃,就让我坐在旁边,我看到他吃完拿过我的纸巾擦了一下嘴,然后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未来的自己。
想到未来的自己不过是自己的预期,一定会让自己失望,我其实不想看到。但是又想到我们都活不到二一一五年,然后我就跟他去了他们的实验室——那是此生最让我后悔的事。
原本他说他带我去五年以后(我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由于他们系统的故障,我们去了不一样的时空,我不知道他到了哪里,我到了一个没有人类的地方。我本不是一个能够随遇而安的人,但对他们的系统一无所知,我只能按照这个时空给的工作程序生活,只是可以跟他们联系,但他们一直没能修复系统。
所以我只能在这个时间速度是现实世界十倍的时空重复每天的生活,他的时空时间速度是现实世界的二分之一。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再见。
所以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再见。
我把时空卡插到显示屏上,看到了二〇二〇年的他,他正坐在电脑桌前,电脑屏幕上有一个最小化的聊天窗口,他还是隐身状态——至少对我不可见,我打开手机连接到跨越网,收到他的消息。
“为什么,我们都总是不能好好告别一次呢?”
我看着一手漫无目的地滑动鼠标另一手装进口袋里,盯着全屏游戏场景的他,突然体会到整个世界上独自一人的悲伤。
突然想起在家上学时冬天周末清晨他们两个叫我起来吃饭的时候,那大概是我出生至此最为骄傲地时候。
想起二〇一五年十一放假,离开家之前拉着他们其中一人的手,安安静静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时候。
想起在冬天的下午,坐在石塔旁的台阶上吃过冰淇淋。
那天坐在旁边的杨璨忽然像小朋友一样跑下台阶去,从路边白里透黑的雪堆里抓起一个雪球朝我举起来,我有点惊讶地伸手挡了一下,可他没有把雪球扔过来,就站在那里,调皮地笑着,微微发凉的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白色衣服,脏雪球,调皮的笑脸,长长的影子……
“我们还能不能回去呢?”
“系统无法修复,是被遗弃了。”
……
自己居然反而笑了。
我们之间相隔这么久。
我看到西风停了,天高云淡,院子里有人在扫落叶,火炉上锅里有栗子,有小朋友在阳台上玩,小黑狗在悠闲地摇着尾巴。
我在哪里呢。
我站在二一一五年的窗前,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