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鲛人的时候有过打算写一个鲛人的故事,脑子却是空的,这几天偶然看到杜甫先生的《客从》里“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这两句的时候,心里才隐隐约约有了故事模糊的影子。
《客从》的注释里说到:佛教传说,有些珠子中隐隐有字。珠由泪点所成,故从珠上想出“有隐字”,这个字说穿了便是“泪”字。它是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
所以,无他猜想,纵然写着写着歪了,这仍然是个悲剧的故事。
01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
前些时日,不知何人,托人赠与我一匣南溟来的珍珠。珍珠质地极好,置于光线下,细细看来,表面会泛出一层朦胧而温柔的光泽。
从商数年,未曾见过如此饱满绮丽的珠子。这几日便都怀揣了颗,若是得片刻空闲,便忍不住把玩一番。或者,与其说是把玩一番,更多时候则是对着珠子发呆罢了。
有时候思绪模糊,眸光倒映在珍珠上时,隐隐约约觉得珠中仿佛有字,只是定睛一看,视线从飘忽变得清晰时,珠中有字的想法又像迷糊里生出的错觉。几日下来,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倒是神色恍惚。
许是有家乡人见我生意做的这般大,想套近乎巴结罢了,或许过几天就会有人找上门来,独自思索也无甚用处。又见天色渐晚,便褪了外衣,顺手将珠子塞枕下,用力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别多想,兀自睡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无端响起的尽是一种飘渺又沙哑的歌声。
梦中的场景倒是熟悉得很,那是我自小长大的渔村,沥泉镇。时间约摸是在傍晚,光线灰暗,事物都显得有些模糊。细细一看,一户大院的墙角下,一处荒草耸动,不一会儿钻出一个7,8岁模样的顽童来。
再看,原来那孩童便是我。
02
/南海之外有鲛人/
我心中一惊,此时一缕似乎被刻意忘记的记忆如洪流般涌入了脑海,只是有些东西依旧记不起来,不禁有些恼怒。
这一次又是歌声。
空灵的,婉转的,跟上次听到的不同。
我缓缓镇静下来,便见“我”从“狗洞”钻出后,沿着海水与山岩相接处凿出的一条小道,战战兢兢地靠近了一处建在海边整块岩块上的高门大院,进出方式仍是狗洞。
小时候的“我”皮厚胆儿大,狗洞进出倒是无妨。奈何,一进狗洞便被抓个正着,那才真真是提心吊胆。
从“狗洞”进入之后,是一个十分逼仄的空间,除了几乎占了整个地面的水池以外,看着是真像一个某一面被石头封起来了的鸟笼。
墙面和空中布满了精铁织成了网络,密密麻麻的网格甚至将空中不知何时生起的月亮也分割成了几块。巨大岩石上的一道深深裂缝,都可以被看出几分挣脱和自由的意味来。
而就在这样可以称之为“惊悚”的空间里,水中浮出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女孩子。目光所及的一瞬,逼仄的夜色仿佛忽地就被照亮了。
女孩肤白如玉,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面庞带着笑意,口中念念有词,发出的声音跟人类相似却并不太能听懂。
“我”一进这狗洞,便是被她抓了个正着。我这才知道,大概“我”与她是熟识的,这是“老朋友”之间的会面。
相视的两人不约而同,露出浅浅的笑意来。
这使我想起,沥泉村,历来是有豢养鲛人的习俗的。鲛人善织,其所织鲛绡价值千金,多是内陆的官爷太太们抢着要,供不应求。靠鲛人产业飞黄腾达的便有这筑了高墙大院的王家。
再仔细打量一番,那小时候的“我”不懂,如今的我却是明白了。这里大概是府内豢养鲛人的水坞与外界相连的地方,窄窄的石壁缝隙便是“水渠”。成年的鲛人都出不来,面前这女孩大约就在这“牢狱”中出生的,便是训鲛人也未曾发现,她竟游到了这里。
03
/逃离/
画面如走马灯,飞速一跃而过。
又一年,皓月当空,“我”与她一同坐月光下。
她的歌声逐渐变得空灵,却似乎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鲛人成长到一定年纪,在训鲛人的训练下,能够清楚的吐字,声音较常人也更绵软好听,只是比较吃力。
一曲歌罢,她缓缓看向我。
她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她说,她想回到大海。那是她的愿望,也是终身被囚禁着的族人们的愿望。
她的母亲说,你要去看一看大海,替我也看一看。
她要和被囚禁着的族人们告别了,因为再不离开,逐渐长大的身躯再也穿不过石壁的缝隙,她请求我帮她逃出去。
话毕,那晶莹的光便滑落,在离开眼角的瞬间凝固成一粒珍珠。
“我”下意识接住掉落的珠子,心里便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答道,好,我帮你。
04
/我不记得的事/
我不记得当时如何与她相识,自然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各自相忘。
此刻,作为“旁观者”确是一目了然。
那夜,我将狗洞刨大了些,将她笨重的鱼尾拖出来,放上挪货物用的小木板,一路推到了海边。
至海浪起伏的泡沫逐渐淹没过来的深浅,她便本能般一跃而起,又“哗”地一声落进水里,在半人高的海水里顺势打滚一番,才忽地冒出一头茂密的长发来,回头看“我”。
她的脸上尽是笑意,像一条干旱了许久,然后终于钻进河流的鱼。
“我”望着她和夹着些咸腥的海风,也跟着咯咯笑。
忽地,夜里的海面除了月光,突然映出些暖色的波浪来。“我”一转头,果然见高墙那边稀稀疏疏的火光正向海边来,便将她往深水里一推,慌忙疾步往回。
听她在海风的缝隙里一字一顿地说。
谢……谢。
你……你记得……我的歌声,记得……来找我。
灯火和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我”没回头,慌乱中用尽全力挥了挥手,表示听到,就更大步跑远了。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别离。
重回水里的小鲛人不知道的是,沥泉村出了件大事,一小商户家的混小子放走了王家的鲛人。
王家本就与官家勾结,非法谋取谋取暴利,此事一出,怒不可遏。那混小子咬定鲛人逃进海里找不回了,便被板子打了个半死。其父母败尽家财,换得独子一条命,连夜匆忙离开了。
05
/被所有人遗弃的世界/
南海本来是鲛人聚居的水域,被人类侵染之后,部分鲛人被豢养,囚禁不得出,沥泉人还“美其名曰”泉客,仿佛这样就可掩盖囚禁的事实。世间“南海之外有鲛人”流传甚广,又岂知南海本才是鲛人的故乡。
小鲛人一一躲过人类在南海设下的陷阱,径直往南海之外的深海游去。据母亲说。那里,有她的族人。
而她,也遇到了母亲口中所谓的族人。
他们较被豢养的鲛人生的更加强壮,鳞片因常年生活在深海,颜色变得愈深,本是无甚区别的面目却是带着煞气,即便是面对一个本族的柔弱无依的小孩子。
她被抓住。
美丽的鱼鳞,人的话语,以及腰部代表着出生就被豢养的烙印,全部都是族人对于人类千百年来的恨意。
她被捆绑在刑柱上,与深海鲛人不同的靛青光芒的鳞片被凌乱地刮下,年迈的女巫将鲛人骸骨磨成的骨刺扎进她的喉咙,出生便被人类印下的烙印被尖锐的鱼鳞剜去,烙印带给她的痛苦又由出生的遥远记忆中被唤醒。
面目扭曲的女巫又一次将骨刺扎进她的喉咙,用她无法摆脱的痛意来反复确认,她再也不会发出人类的声音,将鲛人的信息传递出去。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这充满着百年鲛人恨意的不洁的声音又有何值得留念。
族人的所谓接纳,是要抹去她身上所有关于人类的“不洁”的痕迹。
她被关在黑暗里,只记得鳞片一次被刮掉,又一次长起。
在无法听到海浪的无声的痛苦和黑暗中,偶有清醒的时刻,她听见自己用人类的声音,在海风的缝隙里一字一顿地说。
你……你记得……我的歌声,记得……来找我。
漆黑一片的水牢里,传出嘶哑的辩不出言语的歌声。
06
/何以为家/
当鳞片终于变成深海的墨绿,她终于被允许走出水牢。她平静的融入了鲛人的生活,然后找准时机,回到了南海。
南海那片被人控制的海域,在人类与鲛人领域交汇的地方。
夜幕降临,她便穿过海的废墟以及人类的重重陷阱,精疲力尽后,靠在海边分别时的一块礁石上。
在被所有人遗弃的世界中,继续唱着最初的歌谣,仿佛只要用这嘶哑的嗓音高声歌唱,就好像可以与她心中那个温暖的人再次相遇。
呐,你能听见吧。
她不知道,“我”那天夜里浑身是伤,又连夜长途跋涉,当即发了场高烧,竟是将幼时发生的事全忘了。父母怕再生事端,几番试探确定我真是不记得以后,便让家仆谁也不要再提。
家业做大后,百姓只晓得这位商家公子,好靛青色服饰和珍珠,却不知其缘由。遭朋友调侃时,公子自己也说不出一二,欲言又止,好似曾忘却了什么。
07
/梦醒/
这真是一个好长的梦。
睁开眼,我从枕下摸出那一枚珍珠,兀自笑了笑,恍惚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正准备撑坐起来,却是一手的湿意。
敛了笑意,呆呆地看着湿润的手掌,梦中的泪水竟是将枕巾浸湿透了。
08
/梦中的地方/
我交代好商号事情,从长安赶往梦中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沥泉镇已不如梦中时熙熙攘攘。据说这个小小的渔村靠曾经捕获的鲛人盛产鲛绡而富甲一方,又因为多年后豢养的鲛人在某段时间陆续自杀死亡而重新破败。
我想起幼时诺言里的歌声,被问询的老叟连连摆手。她说,被奴役的鲛人便是听了那连夜里嘶哑又高声的歌声,在夜里相继悄无声息的死去。
她觉得极为不详,我却了解,怕是被囚禁的鲛人们从小鲛人的歌声中知悉了,即使有生之年能够重回大海,等待他们的结局亦不会太好。无望罢了,又何苦屈辱求生。
只是那嘶哑的歌声不久后也再不曾听闻。
09
/后记/
时日久了,那嘶哑的歌声渐渐不再入梦来。我却依旧平静不下来。
夜里,一滴眼泪滴落在莹润的珍珠上,我慌忙擦拭干净,还妄图想在珍珠里看到只言片语。
徒劳无果,然后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忘记了要循着歌声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