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蒙蒙亮,燃烧了一夜的炉火微弱得散发着余热,寒意肆起。我躺在床塌上已辗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睡着,恍惚间,脑海中人影幢幢,许久未出现在我梦里的逊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还在人群中冲我微笑,高呼我的名字:
“田琇英……田琇英……”
逊浓密的眉毛依旧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睫毛微卷如颤动的蝉翼,轻掩如朝露清澈的冰眸,温柔的笑意始终挂在他玫色的唇间,他穿着一件鹅黄色镶金边的长袍,发束玉冠,背手而立,在车水马龙之间宛若从天而降的仙人,散发着高贵清华的光辉。
我向他奔去,却怎么也拨不开身边拥挤的人群,那些人缓缓转过身来,面目狰狞,凶神恶煞,我伸出手向逊求救,逊突然害怕得望着我:
“琇英,琇英……”
在声声呼唤中,逊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人群也随之消散,只余下茫茫夜色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六神无主的我。
我突然感觉一阵后怕,猛得睁开了双眼。
……
此时,阿紫欢呼雀跃得推门而入,怀里兜着几块木炭,她用铁钳在炉火里翻了翻,取出烧旧的炭灰,又添了些新的木炭,鼓起腮帮冲着炉火吹气,直至火苗渐大,她才拍拍手,冲我惊喜道:“小姐,外面下雪啦,白茫茫一片。”
我立即下床推开窗户,阵阵寒风夹杂着点点雪瓣向我袭来,我伸手接过这冰凉的雪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放眼望去,园内已是银装素裹,偶有踏雪之声传来,使得园中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寂。
“小姐,你睡觉的时候流口水啦?还是流眼泪了?枕头都是湿的。”阿紫收拾着床铺问道。
我这才注意自己脸颊上的泪痕,搪塞道:“当然是流口水啦。”
“小姐做了什么美梦?是梦见王公子,还是梦见美食了?”阿紫笑呵呵得走过来。
“你越来越会打趣你家小姐了,小心鸡毛掸子哦。”我故作轻松道。
突然一团雪球从园内的一角飞逼而来,撞到窗棱上,碎了一地。几个年轻稚气的丫鬟神色慌张得跑来道歉,她们的夹袄上全是晶莹的雪花,脸颊冻得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原来她们一直躲在一角玩雪仗,因怕惊扰了主人,所以之前一直强忍着欢笑声。
我并未责怪她们,匆匆洗漱后,也忙也加入了这场雪仗之中。
我和逊也玩过雪仗,他总是让着我,忍受我如连珠般投去的雪球。
可是逊为何在梦中喊我琇英?
肯定是我脑子坏掉了。
“这是为父第一次看你玩雪仗,没想到我女儿玩得这么好,把别人都打趴下了。”老爹披着满身雪花,笑意盈盈得站在我面前道。
他老脸冻得通红,斗篷的一角已被雪水浸湿,看来是刚刚从外头回来。几个年轻丫鬟见老爹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雪球,赶紧躬身作揖。
“我可是练过的。”我骄傲道,手中的雪球被我抛出去又接了回来。
“噢?那你可敢跟爹爹打会儿?”老爹挽起衣袖,跃跃欲试。
继母站在身后的廊台,温柔得望着我们。
我未及老爹反应,倏忽冲他胸口投去一团雪球,雪花四溅,染得老爹的胡须一片白色。老爹旋即躬身揽起一捧雪花撒向我,宛若天女散花一般,我迅速将脚下的雪球一脚铲起,雪球飞滚于老爹的胯下,老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树枝,他挥动枝条,顷刻间我便置于身雪花纷飞的漩涡之中。
立于廊台的继母伸手接住空中的雪花,笑颜如花。
“娘,您也来呀,好玩得很。”说着我向继母跑去。
不料,脚下石头滑腻,我身子仰,“哎呀,好滑……”我大呼一声。
恰巧,仲达先生从假山后冒了出来,顺势拉住我的胳膊,我一个趔趄落在他的怀中,我紧紧抓住先生的衣衫,不料却扯下了他束发的冠带,霎时,先生青丝如瀑布垂下,随雪风飘逸,先生苍白的侧脸浮现一丝红晕,他微微用力,扶正我的身体,尴尬得冲我老爹笑了笑。
我嗫喏道:“老师好。谢谢老师。”
仲达先生摆摆手,弯腰拾起落地的发冠,静静得伫立在雪风中,雪花点缀在他黑色斗篷上,青丝飘垂,竟显得他格外风姿奇秀。他掂量着手中的发冠,拍拍身上的雪花,缓缓道:“这雪大概是从昨天夜里下起的。”
他将目光轻轻移到我脸上,眼波停留的一刹那,竟有似涟漪微动的精光掠过,令我不得不微微颔首。
却听见老爹对我笑道:“今日是你老师的生辰,你就是如此给你老师贺生的吗?”
“啊,老师的生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得我连礼物都没有准备。太失礼了。老师您喜欢什么?”我赶紧向先生鞠了一躬。
仲达先生微微一笑,道:“在田府实在是多有叨扰,在下以为生辰就不必在意了。”
“哎,这怎么行,我早已吩咐下去了,今夜我们涮羊肉吃,一来给先生祝生,二来可以暖体御寒,先生切不要再推辞。”
先生见老爹盛情难却,便作罢。
“老师喜欢什么生日礼物?”我摇着先生的胳膊道。
仲达先生无奈得看着我,半晌道:“随意,随意。”
我撇了撇嘴,冲阿紫使了个眼色。阿紫赶紧递给我一团雪球,我趁先生和老爹并肩而行,尾随身后,蹑手蹑脚得将雪球塞进先生的脖颈后。
只见他打了个哆嗦,跳起脚慌乱着伸手来掏雪球,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瞬间,恺然正色的先生变成了一个上蹿下跳的大猴子,这模样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我笑得早已直不起腰来,旁的人都克制得看着我和先生。
而后,先生整理了衣物,回头瞧了我一眼,虽无怒气,却有几分埋怨。
我赶紧打着节拍唱到:“祝你生日快乐……”
一旁的人呆呆得看我着我把这歌唱了两遍,只有阿紫聪明得跟我和着节拍。
仲达先生竟有些愣怔得望着我。
“祝李仲达先生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嘿嘿。”我微曲双腿,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爱心桃”的姿势送给他。
仲达先生冲我点点头,连声说了几个“谢谢”。
突然,一匹青瓦从一旁稍矮的屋檐上跌落,顺着望去,只见一团黑色的魅影飞快的从屋顶翻越不见,引起姑娘们的一阵骚动,我吓得赶紧蜷缩到老爹的腋下,却见老爹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
我抬起眼皮,却见桂芳姨正在一旁追打着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扑腾着翅膀飞过,只留下几只浅灰色的羽毛在半空中飞舞,桂芳姨大喊道:“方才有只鸡扑腾到屋顶上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我明明看见有个人影啊……”我揪着老爹的衣袖认真道。
“怎么会,肯定是白雪炫目,看花了眼睛,好啦好啦,赶紧进屋,这雪是越下越大咯。”
“是啊,小姐,我也没看到人呀。”阿紫凑到我耳边道。
“哦,可能我没睡好,恍惚了。”我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自我安慰道。
阿紫又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小姐,今天是初雪,传说在初雪的这一天会遇见陪伴你一生的心上人,小姐不打算出去转转吗?”
“噢?这也信?”
“小姐要是不去,可不可以放我出去呀?”阿紫双手合十小声求道。
“不可以,我要和你一起去。”
晌午后,我以给仲达先生准备礼物为由,捎上阿紫出门了。
在阿紫的带领下,我们来到近郊的一座山峰,山峰虽并不高耸巍峨,但却像一把锋利的短刀从地心处坚挺而出,精悍有力,附近的山峦由远及近,一重一叠,此刻更是薄雪盖顶,万顷皑皑。
通向山顶的是一条笔直而陡峭的石阶,偶见三三两两的行人拾阶而上,沿着台阶望去,一座朴实陈旧的道观若隐若现。台阶上的积雪被人清扫过,依稀可见每个阶面都刻有阴阳八卦图,踩在上面还有防滑的作用。站在石阶上,可见山脚百步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台,专供路人小憩,定睛一看亭台下竟有一群黑衣人懒散得团团围坐,有的吆五喝六,有的摩拳擦掌,时不时望向石阶这边。
“这里常有人来啊?”我一路小跑上去,转身望着离我还有些距离的阿紫。
“对啊对啊,小姐忘了吗?雪凝观是附近最好赏雪的地方,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啦。”阿紫叉着腰,停在原处,气喘吁吁道,“小姐的体力是越来越好了。”
“上次是何时?”
“去年的初雪时分,那次老爷夫人都来了,就是这里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一看您的面相就说您是凤凰命,而且是一只火凤凰。”
“普天之下,只有天子的妻妾才是凤凰之格,所以父亲让我进宫?”我蹙着眉,继续道,“到底是谁造的谣,我这就去找他。”我撩起裙袂,加快了上山的脚步。
阿紫小跑几步一把拉住我,说:“小姐,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是闲云野鹤,应该早就离开此地了。再说当凤凰多好,难道小姐想当麻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凤凰虽美,却要经历浴火涅磐,方可重生,要不你替我进宫?”我笑谑道。
“都说了,小姐去哪,我去哪。我是凤凰身上的羽毛。嘿嘿。”阿紫搂着我的胳膊,天真得笑着。
登顶之后,才发现雪凝观飞立悬崖之上,青瓦白墙,杉木环绕,道观分前院后院,场地并不大,唯有后院那座五层高的木质结构的小塔,惹人侧目,来人皆攀上小塔,远瞻绵延无尽的碧蚰堆云,青山白头,影影绰绰的山峦宛如薄雾微揽,宛如天庭仙境。
阿紫怕高,所以只我独自一人登上塔楼最高处,见到如此美景,我一时心血来潮,竟朝群山大喊一声:“苍天,带我回去吧。”
众人被我的喊声,怔住了脚步,窃窃私语间投来异样的目光,阿紫站在低处,一直给我打着手势。
我回头一看,身侧正好站着王信。
“咦?你何时来的?躲在我旁边干什么?”我拍拍他的肩膀问。
“我早已看见你,只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喧嚷,毫无闺阁之秀,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认识你。况且你来此地做何?”王信端起架子,没给我好脸色。
“咦,几日未见,黄毛小子也会装模作样了,那你别站我旁边啊。”我耸耸肩,欲转身到别处去,王信一把拽住我的肩,微微用力一拉,把我送到他的怀抱,我心中一惊:这是要早恋的节奏啊。
“你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廉耻。”我推搡着,欲努力挣出他的怀抱。他轻拢着我,面无表情,却容不得我半点挣扎。
此时,一个彪形大汉与我俩擦身而过,他身着黑色斗篷,双手握拳,腰间似乎别着短刀,步伐急促有力,他恶狠狠得转过头,瞪了我俩数眼。王信继续搂着我,竟露出挑逗的神情。
待大汉下了阶梯,我一拳击中王信的胸口,大喝道:“流氓!”引来旁人的唏嘘声。
“向你赔个不是,冒犯你了,别生我气。”王信向我微微躬身,眼神却尾随着那个彪形大汉。
“喂,你到底是彬彬有礼,还是冷酷无情,是天真烂漫,还是少年老成?我真是看不懂,你是百变大咖吗?之前还对我一口一个‘琇英小姐’,现在呢直接用‘二人称’了……”
王信皱着眉头听我絮叨,忽然竖起食指轻挨我的嘴唇,示意我住嘴。他满面狐疑,一动不动,屏息凝视间,竟有几分认真。
认真的少年最性感。我微微得陶醉了,他的食指依旧放在我的唇间,使我大气不敢出。
他为什么要看我?
我一定要展现最美的我。
于是我稍微调整了下面部表情,闪了闪大眼睛,露出一抹羞涩的浅笑。
他真的在看我吗?
只觉得他的眼神渐渐失焦,突然,他收回手指,抱歉得看了我一眼,说:“抱歉,你刚刚说什么了?哦,你应该回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沿着阶梯,迅速跑下塔楼,脚步轻盈,如风似影。
这个背影我在哪里见过?
“喂,你等等我……”
阿紫在塔底等着我,她一见我就搂着我笑道:“小姐,你遇到王公子啦,就是他,就是他。”
“你觉得是他?我也觉得是他。”我默默回想从田府屋顶飞檐走壁的那个背影,确信就是王信。
“小姐的真命天子,就是王公子。”阿紫笑得合不拢嘴,忽而,她一脸郁闷道,“可是,小姐要进宫啊,小姐和王公子倒是挺般配的,年纪差不多,个性也差不多。”
“我和你说的不是一件事,你脑瓜子进水啦?方才有没有看到他去哪里了?”
阿紫摇头道:“方才王公子一下来就不见了,我也没看到他去了哪里。”
我领着阿紫四处转悠。
“这道观有主人吗?”
“有啊,但是我们没见过,人们都叫她雪凝姑姑。”
“是个女的?”
“嗯,说是随侍万历皇帝寝宫的宫女。不过,也有可能是假的。”
“到处都是宫女啊。”我压低了声音道。
“小姐,这上面写着‘闲人免进’啊。”
“胆小鬼。”转悠着,我们穿过了一道半月洞门,来到一处低墙矮门的角落,角落里竟有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腊梅脚下长着一簇簇矮脚木樨,枝叶翠绿,且修葺的整整齐齐,一旁并排立着三口水缸,其中一口半掩着盖子,空空如也。
此处幽僻沉寂,仿佛鲜有人来,矮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串上了锁的粗大的铁链,我一时好奇,晃动了两下铁链,铁链锈迹斑斑,摸起来十分刮手,锁倒是锃光瓦亮。
倏忽一只冰冷的大手突然握住我的手,细看,手指修长,皮肤白净。
我抬头,王信正焦灼得望着我。
“跟我走。”他略略得瞟了我一眼,眼里风云涌动,语音却极低,看得我惊悚动容。
他不由分说得拎起我的胳膊就朝外拖拽,阿紫吓得噤声,轻脚轻手得紧跟着我们。
只距半月洞门十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王信警觉得停住了脚步,握着我的手微微用力,英气的脸露出默声的苦笑,冰眸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