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双手,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悄为你盖好被子,还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悄的将你抚养成人。——题记
妈妈已经去世,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爸爸还住在那套房子里,说什么也不肯搬到单位里的一套新房,住在这里那么多年了,感觉到温馨,心也就平和,踏实了。
我回到家,爸爸就一个人呆坐在书房。那时学校刚刚放暑假,许多同学留了下来,找些活儿干,回家实在太没意思,还不如在这边逍遥快活。我笑笑,不敢出声,提起行李包大踏步迈出校门。
他没有注意到我。我却发现他神情恍惚,眼睛有些浮肿,还显得呆滞无神,脸上有风干的泪痕,好像曾经受了严重伤害。他看见我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说回来就好,够折腾的。我能感受到他的伤悲,问他怎么啦,也就没有责怪他对我的归来毫不热心。
柔柔黝黑的眼睛,挤挤麻木的老脸,爸爸合上一本笔记本,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去休息。我对此早已意会习惯了。他这是要去给我做我喜欢吃的红烧鱼。
爸爸刚到门口,又返了回来。他拿起笔记本,手轻微的颤抖,郑重的交给我,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开口。我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转身离去。
一束阳光透过斑琉的玻璃窗,斜斜照在爸爸背上,留下拖沓苍茫的一道影子。影子渐渐远去消失,我能看到爸爸身上散掉一根银发,像羊毛一样纯白细小轻盈,在光线中飘飞飘舞……
翻开笔记本,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字,两行红色的斗大字,熠熠闪光:子成(爸爸的名字)是个坏人,我喜欢幸福的感觉!我凝视许久,心噗通噗通的狂跳,就像要飞出来。我呆坐着,凭心而论,爸爸和妈妈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深入海水。
“毕业一年多了,子成和我都找到一份工作。虽然起早摸黑,异常的辛苦,报酬也不高,可总算稳定下来,小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我一直就追求并喜欢这么平淡的生活,简简单单,不求权势,不想发财,陪着心爱的人一起平安度过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这是我的梦想,真希望这种日子能够延续,直到天荒地老,即使不现实。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子成给我买了一份礼物,是我一直相中的一块怀表。他瞒着我偷偷的买了,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我骂他不懂得节省,乱花钱,以后不能这样啦。他笑着点头,问我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声的哭泣。我太幸福了,感觉不是真的,像幻觉。我搂着他,感受他的体温……
毕业后,我们一直同吃同住同睡,但是,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自己交给了子成。我知道,我们这辈子不会再分开,永远不会。
事情很快过去,我们也像没有事情发生一样,过得很平静。我没有多想,一切仍照常。很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经常恶心,胃泛酸,很想吐,难受如千万只蚂蚁撕咬。起初我以为是吃错了东西,闹坏了肚子。可一连几周都这样子,事情就有些不正常。我们也怀疑是不是怀孕了。
子成陪我去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我真的是怀孕,怀上子成的骨肉。这是一个既令人沮丧又使人兴奋的消息。想到快要做母亲,心中便有了被某种东西填满的幸福感。
子成竭力反对我生下这孩子。他不断的解释说我们现在还不具备养育孩子的条件,我们的情况如何如何,再养一个小孩儿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他主张我去拿掉这个孩子。
我不同意,我骂他哈是不是人,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怎么能那么狠心,孩子还没有出世就要扼杀他的生存的权利。我们吵架了,我把他踢下床,蒙头哭泣。他气焉了,不说话。
我没有心情上班,给单位请了假。自从吵架之后,我就没有见到子成的影子。一连两天都是这样。虽说他心狠,可说的确是实话,我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发疯似的着急。恋爱时开始,除去两个长假期,我还没试过两天不见他,现在已经四年了,不见他心就发慌……
直至第三天,子成风尘扑扑进门。他一脸的疲惫,睡眼惺忪,蓬松的头发染了许多灰尘。我扑过去,抡起小拳狠狠的打他胸膛,放声哭出来。他搂着我,紧紧的透不过一丝风。他说:‘我们结婚吧,我离不开你。’他的语气很甜,软而不腻。
于是,我们步进了婚姻的殿堂,搬进了一套房子。后来我才明白,子成离开的那三天,回了老家一趟,将房产地产全部抵押,买了一套房子。二十万,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子成足足恳求了爸妈三天,还被两次赶出家门,厚着脸皮征得了二老的同意。
我很感动,决定好好的爱护爱护我的那个人。我要记录我们的点点滴滴。
X年x月x日”
我一字一句埋头读着妈妈的日记,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妈妈就像坐在这个位置,回忆与爸爸一起的美好时光,奋笔疾书,时而莫名微笑,神情淡然,时而两眼汪汪,泪流纵横。我的心翻滚着五味,也明白爸爸为何双眼微红浮肿,显然是哭过的痕迹。
他掩饰的很好,不该在儿子面前展现自己软弱受伤的一面。可是,其实,我都懂。我该安慰爸爸,这些年他既当爹又当妈的照顾我,但是,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便伤了爸爸的自尊心。
“振儿,洗把手,吃饭啦。”这是,爸爸高声喊着。
我应声答道:“嗯。”
饭很快就吃完了,我却没有什么胃口。爸爸问我是不是不好吃,我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和他说。
我捧着厚重的笔记本,分享妈妈的喜怒哀乐。事实上,我对妈妈的记忆少得可怜,才急于从笔记本中寻找妈妈的影子,构建妈妈的形象。
……
……
“子成又喝醉了。为了这个家,他没日没夜的拼命的应酬、工作,希望多挣些钱儿,贴补家用。贷款每月都得还,日子过得很拮据。外人羡慕我们多有钱,过得多快活,却不知道我们也有我们的忧愁和痛苦。我还挺着个大肚子,算算时间,还有三个月,孩子就该临产了……”
“日子不好过。子成偷偷卖了怀表,拿回来一只老鸡煲汤,说给我补补身子,吸收点营养。我问他哪来的钱,他支支唔唔答不上话。我不高兴,不会撒谎的子成坦白了一切,只因我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好。我责怪他不和我商量,擅自主张,他笑笑,说下次不敢了。我说你还敢有下次,他不答话,说我去看看汤……”
“医生说,这两天可得多注意,要不就呆在医院,因为医生说我可能会难产。我不肯,生头一胎都会有些困难,而且住在医院一天要好几百,又无聊透顶。子成第一个反对,万一出现意外咋办。他好说带劝让我一定上医院住几天,也才能安心,放心。我执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明白他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我和肚中的孩儿有个……”
“孩子出来啦。是个胖小子,足足有七斤重,细腻柔嫩的肌肤,似水般一碰就会破,手脚一节一节,像小莲藕般秀美。子成给胖小子取了名字,男的可叫振儿,女的嘛,则喊做敏儿,真是好听极的名儿。‘胖宝贝儿,以后你就叫振儿,快叫妈妈。’我逗着儿子玩。他还真逗,咧开嘴巴,歪歪的笑出声来。子成说你真有一套,以后这个重任可是托付给你啦。我逗问他,你不想要我们娘儿两呀?他忙说,哪能呢,想还来不及,我看你很有抚育孩儿的天赋,所以提议由你全权负责。再过两天,孩儿该满月呀……”
……
……
“宝贝儿病了,我的振儿,既发烧又拉肚子,打针吃药也不济事。我多希望振儿能振作起来,战胜病魔,快乐健康的成长。老天,孩儿的病好了,该多好。我宁愿替孩儿生病受苦。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振儿,所有的一切我都替他受了……子成说,求求你去睡觉吧,孩儿交给我,不然你会倒下了。我只是抱紧孩儿,子成说,乖乖,听话,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只求他好哪有做父亲的希望他病的,你再不去休息,孩儿好了,你倒倒下,那可怎么得了……行吗?……”
“振儿满月,我们全家高兴。我找来一大堆玩意儿,学着古人的方法让振儿在桌子上抓阄,其实我并不迷信古人。孩儿咧开嘴,口水流了出来,形成一条长长线,悬挂在半空。子成开玩笑说,你儿子摆出了马奇诺防线,多壮观。我懒得理他。振儿在桌子上慢慢爬,抓起一件玩意儿就想往嘴里送,殊不知他还抓不稳,‘嘭’一声响掉了下去。他失去兴趣,继续前进,寻找另外一件小玩意儿。他从桌子这头爬到桌子那头,又从尽头往回爬,足足绕了两圈。看着胖嘟嘟的逐渐成长的儿子,我感到温暖。我依偎在子成肩膀,看着儿子‘咿咿呀呀’的乱叫,心里美美的……”
“妈妈每月都会上县城住几天。振儿最开心的是奶奶上来和他玩,一直笑个不停。我轻轻拍打他的小手,呵,他会迅速的收回去,不让我打他。妈妈说,瞧,多像成儿(妈叫爸爸的小名)小时候,滑头成小鬼头了。我说,那还不是遗传他老爸的基因。这时子成买回来一个洋娃娃,雪绒绒的,听到我的话说,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你说对不对。他朝着振儿喊,儿子还真是听懂了般,‘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妈朝着他说,你呀,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害臊……”
“要过年了,单位放假,子成和我急忙赶回老家。各家各户都忙着蒸年糕、办年货,喜洋洋乐滋滋的。子成抱着振儿,笑说,今年振儿是我们的摇钱树。果然……爸爸说,你说咋像个话,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歪道理。子成咕哝,嘿,现在流行这套……”
“农村的风俗,年初十要给新生儿过节,俚语叫‘吊灯’,意是祝新生儿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这时要招呼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给孩子祝庆,然后大吃一餐。嫂嫂婶婶、舅舅家的、三姑六婆都齐聚一起,说些体己话。自然少不了说到振儿,大家都争着抱他。振儿没给我们丢脸,表现得很好,很大胆,这还是多亏他爸平时给他的胆量考验。人人都说这孩子将来是个人物,我听着也受用,但不管振儿将来是不是个人物,只要他能堂堂正正做人做事,都是我的好孩儿。……”
……
……
不知何时,爸爸推门而入。他看着我满脸噙着泪水,轻轻走过来,抚摸着我,只是不说话。
我抱着爸爸,呜咽的说:“爸爸,我想妈妈,好想…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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