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姥姥家吃饭,因为人多,向来都是要分桌的,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又一桌。可大姨妈不一样,她总是被人请到男人那一桌上,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姐。
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只是还没等回过神来,其它孩子就陆陆续续出生了。我妈形容那段日子说:“那是你大姨妈苦日子的开始。”
大姨妈手上的皮肤总是绷得很紧,干燥又光滑,只是一到冬天,手上就有一道道的小口子,像是硬硬的皮绷裂了,露出里面不会流动的红色。“小时候洗尿布洗的,几十年了怎么就好不了了呢?”大姨妈利落包好创可贴。“我不洗谁洗,你姥姥姥爷白天下地干活,剩下尿布不洗在那堆着?”她以为洗完老二今天的尿布就可以不用再在水里捞尿布了,没想到还有老二明天的尿布,还有以后数不清的弟弟妹妹尿布。直到最小的弟弟也不需要尿布了,她觉得终于不用洗尿布了,结果女儿出生了。“孩子,你大姨妈我洗了半辈子尿布。”
以为,一堆弟弟妹妹和尿布足够让大姨妈变成一个母爱泛滥的大姐,但阴差阳错,大姨妈变成了严父那样的老大姐。没办法,生在一个需要男人时代的家庭,不知不觉就被生活逼成了男人。“大队发粮,人家都早早把粮运回去了,咱家就你姥爷,天都黑了还没运完,能怎么办?我运呗!”那时候大姨妈年纪不大,搁现在也就是个孩子,去别人家借个小推车跟着大人后面跌跌撞撞往家里运粮。大姨妈怕别人偷粮,就让老二在地里看粮,老二害怕,不想自己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庄稼地里呆,哭着闹着要回家,大姨妈把小推车往她面前一推,吼了一句:“那你去推车!推不动就在这看粮!”
日子虽苦但也是有盼头的, 大姨妈说她当时最大的盼头就是跟着母亲回娘家。“那时候我姥姥家的日子没那么苦,我们都愿意去,也不图别的,就想跟着吃点好的。”可路途遥远,交通工具只有借来的一辆自行车和两个大篓子,姥姥姥爷看着一大群孩子犯了难,带谁去呢?反正每次都不会带大姨妈去。
“我也去!”
“你去什么!你在家看着弟弟妹妹。”
有一次大姨妈终于憋不住了,哭着闹着要去。
“凭什么不让我去,我就要去!”大姨妈抹了一把眼泪,愤愤不平。
“那你自己去,我不带你!”姥爷将另两个孩子分别放进篓子,架在自行车上,姥姥坐在后座上,眼看就要出门了,大姨妈心一横,也跟着跑出门。
“我要去!”她跟着自行车后面一路 小跑。一开始姥爷没在意,觉得大姨妈跑不动就回去了,可大姨妈一直跟着,土路不好走,过了一条大沟,”姥姥往回一看没人了:“嫚爹,咱家大萍呢?”姥爷这才停下车,一看,孩子真没影了,赶紧往回跑,没跑两步就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大姨妈。姥爷也心软了,把大姨妈放到后座上。
但那是次例外,绝大部分的倔强、不服都会被划为“无理取闹”然后揍一顿,倒也不是故意偏心,是真穷,你哭你闹你不服也没办法。
“识的字都是结婚以后学的,没上过学,吃亏就吃在不识字上。”“家里真是没钱,下面一群小的都上学了,哪还有钱让我上,一开始说让我干完活就让我去,再后来,你姥姥把我那个上学的布包扔灶头里了。”布包被扔进灶头的时候,大姨妈哭得撕心裂肺,然后就死心了,安心垫着板凳刷大锅,烧火,去大队赚工分。
从某个角度看,生活倒也公平。垫着板凳刷锅的开始让大姨妈做得一手好菜,我尤其喜欢到大姨妈家蹭饭,听着厨房里的乒乒乓乓,一会几碟小菜就能上桌。,“来,拿酒杯,今晚咱哈几个?”大姨妈递给我爸酒杯。“来,吃菜!好吃吧?哈哈。”大姨妈喝一口啤酒,听着吃菜人的赞美,酒咽下去了话也到耳边了,刚好嘴倒出空来,大姨妈就爽朗的一笑,算是为自己厨艺感到开心。酒过三巡,大姨妈便会谈起小时候的事情,“唉,你说那时候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唉。”又是一口啤酒,杯子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圈白色泡沫。对过去生活的复杂感情好像就是一大杯酒,咕咚一口咽下去,不甘和苦楚就像啤酒里的气泡一样在嗓子眼噼里啪啦炸开。
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12岁的玛蒂娜问里昂:“生活是否永远如此艰辛,还是仅仅童年如此?”里昂回答:“总是如此。”
那个时代姑娘们的生活节奏大差不差,大姨妈也按照正常的节奏嫁人,生娃,攒钱修整房子,丈夫也很能干,冬天的柴火早早就整齐堆在房顶上,家里哪儿坏了,他随手就能拿个锤子倒腾好,冬天的时候在在炉子上热着半壶老酒,炕头上架好小案桌,日子过得温暖简单!女儿也嫁出去了,生活了稳当了,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欲抑先扬”是生活一贯的手法。
一年正月,大家说好在大姨妈家聚一下,和往常一样,男人们在大厅里喝着茶,女人们在厨房里聊天做饭,孩子们穿梭在各个房间吵闹玩笑。当我穿到大厅里的时候,大姨夫正拿着暖瓶往茶壶里倒水,茶壶里的水越来越多,大姨夫却一直没停手,然后他栽倒在茶几上。我看到在沙发的人都奔向大姨夫,厨房里的姨妈们都冲向大厅,孩子们被赶到最外面,所有人都在问“怎么了?”,所有人都在回答“不知道。”救护车来了,医生护士蛮多的人,进去了好久,我悄悄溜进去,看见医生不断的从箱子里拿出更多的器材,再然后医生走了,留下一屋子哭得乱七八糟的人。
再到大姨妈家是几天以后,昏暗的屋子,黑色的沙发,整个人像被吸走了水分一样的大姨妈。很久以后,大姨妈走出了这段悲伤。她还是会跟以前一样拿起锅铲做几碟小菜,然后问客人:“哈几个啤酒?”,看上去好像没变。
几年后,大姨妈在朋友家也一头栽倒在饭桌上了。“脑瘤。”,幸运的是一个巨大的手术后,大姨妈醒了。我去医院看大姨妈的时候,大姨妈已经好很多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因为手术大姨妈剃掉头发,整个人像缩水的纸巾一样。这次大姨妈恢复得比上一次要快很多,没跟上大姨妈恢复速度的只是头发,一道疤,一层毛茸茸的头发。
长时间待在家里不出门把大姨妈憋坏了,头发长长一点了,可还是参差不齐。后来大姨妈带了一顶假发,“一点都看不出来吧?哈哈哈,那就行。”刚拿到假发的大姨妈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不停地问我们。我很开心,大姨妈回来了。
生活果真总是如此的艰辛。
好在,大姨妈从来不缴械投降过,不管发生什么她总是会变回那个爽快一笑接着过下去的人。
希望她一直这样。
他们说,这个称呼不好,让人听着别扭。
我说,我是真不想改。
我小学做一个手术,因为空腹太久,手术后饿得直哭,大姨妈二话没说大夏天在家给我做好骑电动车送到医院。初而冬天的时候,刚来例假,染了蓝色的校服裤子,中午回大姨妈家吃饭,大姨妈让我安心吃饭,她给我洗了裤子,大冬天裤子干不了,大姨妈就坐在炉子边上,手里抖着湿漉漉的校服裤子:“放心吃饭吧,能干,你看这水汽。”大姨妈给我看,湿漉漉校服裤子在炉子烘烤下冒的大片水汽,我还看到了水汽后面大姨妈烤得红扑扑的脸,最后我穿着干松热乎的裤子上学了。
还有好多好多,多得让我感觉大姨妈就是和妈妈一样的存在
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把后面的“妈”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