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
薄情馆大门,一干弟子排出仗势等待在门口,大风吹得薄情馆锦旗扑哧哧乱响,落缨翠湖此刻波澜四起,时时拍打着岸边泥石,好似十分焦躁。
浅黄色马车上,一盛装女子缓缓下了车,燕槐心和苏怜卿微笑着迎了上去,一阵横风袭过,将那女子头上一朵花饰吹起,正朝着燕槐心飞去,燕槐心伸手,稳稳的接住了,女子见了他,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朝着燕槐心走去。
扬州城郊,风吹得柳絮漫天狂舞,一小户人家院前,妇人大声呼喊着孩子回家避风,孩子们则笑闹着四处奔跑,不远处的小摊贩不堪大风,忙活着收拾摊子准备离去。
黑衣的男子,从风中缓缓走来,黑色的斗篷迎风招展,在空中乱舞纷飞,
他单手倒提着一把暗红色的刀,刀身上黑色的蛇缓缓游动,诡异非常,刀很长,刀尖在地上拖曳,发出撕拉撕拉的轻响。
刚招呼了孩子进门的妇人忽然呆住了,因为她看到了这个朝着他走来的不详的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马上避开他的目光,关上了小院门,插上门拴,急冲冲将个高的女孩拦腰抱起,女孩闹着还要玩,妇人却强硬的把她抱入院中独屋内,锁上屋门。
“相公!相公!”妇人抱着女孩冲入内房,一中年男子正照看着床上发着高烧的婴孩,听见喊声,连忙起身,正迎上慌乱的母子。
“怎么了?秀琴?”男子扶住跌跌撞撞的她:“发生什么事了?”
妇人近乎哭腔的呼喊:“相公!外面来了一个穿黑衣拿着红色长刀的男人,很吓人,不知道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男子闻言,好似心中有数,此刻反倒十分冷静,他沉思片刻,立刻从身旁衣柜中取出一个包袱:“秀琴,这个包袱里有银子和干粮,你赶紧带着玉儿跟卓儿从后门走!快!”
妇人闻言吓得不轻,几乎哭了出来:“相公?我不走,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门外传来爆裂之声,院门已被黑衣的迷迭横脚踹开,两块门板飞了出去,一块的残余部分撞到正屋的大门上,发出轰的一声响。
男子急了起来:“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将包袱硬塞到妇人手里,使劲将她们往后门赶,女孩似乎明白了身处危险之中,反倒紧抱着母亲没有一声哭喊,只是噙着泪水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房门之外,那破门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我不走!相公,我们一家人,生死在一起!”妇人依旧固执。
“秀琴,他是冲着我来的,刀剑无眼,不要因为我一人而让一家人遭劫啊!”男子近乎祈求的语调喊着,妇人仍然僵持原地哭喊不已,这时,小女孩忽然松开母亲,一手拿过包袱,冲到床边抱起襁褓中的弟弟朝着后门跑去。
“玉儿!”男子和妇人看到这一幕有些惊讶,看到女孩消失在房门后,两人反而平静下来,男子将妇人抱在怀中,
“好!秀琴,我们两人同生共死!”
“相公……”妇人紧紧拥着自己的丈夫,泪如雨下。
屋门很快被破开,迷迭缓缓走了进来,穿过房门,出现在这对夫妇面前。
虽然两人做好了准备,但是当危机真实的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压迫感还是让人两人不住的颤抖。
迷迭看着这对夫妇,一字一字开口:
“女人,走开,我不杀你。”
男子闻言,大力将妇人推到一旁,清喝一声,袖中软剑应声抽出,破开风声,只取迷迭。
“只给你一招的机会”迷迭轻抬刀柄,将刀身慢慢立起来,男人的剑已经到了他鼻尖,迷迭以无可想象的速度避过,下一刻便出现在男子身后一步之地。
男子的动作定格在这一击,脖颈的血液忽然喷薄而出,染红了他身前的幔帐,洒落在他脚下,咣当一声,剑落人亡。
迷迭的刀上,没有一滴血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刀,那条蛇,依然蜿蜒在刀身之上,迷迭提起刀,掩于斗篷之下,转过身,朝着房外走去。
仅靠刀气杀人,妇人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她一时呆愣了,随后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丈夫,忽然疯一样的大喊起来,不懂武功的她,将丈夫的武器抄起就朝着迷迭背后砍去,这武器是软剑,不会用的人根本无法控制剑的方向,迷迭觉察,闪身避过,这一击落空,他转过头,正看到那软剑的剑头因惯性往后回甩,在那妇人的脖颈上抹出一道殷红的印记。
迷迭略惊,这突然而来的杀身之祸让妇人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但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倒在她心爱的人身旁。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妇人喃喃自语:“相公,我来了”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迷迭呆立当场,妇人死前的话,炸雷一般的在他脑中回响,
忽然,迷迭心口一阵剧痛袭来,
啊!——
迷迭痛苦的大喊,身形不稳,左手胡乱扯到了幔帐,立刻紧紧抓住想要稳住自身,没想到薄纱不承力,哗啦啦撕裂开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为什么!发作……再次提前了!明明……还有2天!”
一阵阵剧痛让他没有喘息的空间,一时间居然连翻个身都不能,他咬紧牙齿,左手死死的抓住胸口,指甲抠进他的衣衫里,好似要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一般。
薄情馆,正厅之中座无虚席,堂下有女弟子弹奏琵琶,清音回转,悠远绵长。
燕槐心坐于堂中,无忧城李嫣位在右,无忧城三城主苏怜卿在左。
堂下左侧主位,依位分高低成一排,坐着薄情馆众人:二馆主邱忆年,三馆主南风,总管徐青灯,馆主首徒莫问仇,以及各位司职管事。
右侧客位为宾客席,首位坐的是北方昆仑山道长王晓之,无忧城总管顾平生,无忧城首席大弟子南宫尘等等。
而厅外,三五成群挤满了看热闹的薄情馆弟子,正想方设法的偷看正厅里的众人。
“又有人来提亲啊,这才刚开年,已经第三次了。”
“嘘,小声点,这次来的可是大人物,无忧城老城主李拂的千金李嫣”
“是不是坐在大馆主右侧,穿黄色衣衫的那位姑娘。”
“对对,不过,老实说,长得不咋样啊……还没有我们的师姐君莫璃姑娘半分美呢。”
“喂喂,不要胡乱说话啊,莫璃师姐正在堂中弹琵琶呢。”
燕槐心与苏怜卿言谈甚欢,而李嫣只静静坐于一旁听琵琶,不时朝他们两人看去。
苏怜卿身着蓝衣,装扮考究,举止优雅,倒有几分中原之风,燕槐心赞道:“苏城主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出任无忧城三城主了,想来将来大有作为。”
苏怜卿答道:“大馆主过誉了,比起大馆主十七岁接管薄情馆,苏某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燕槐心笑容略僵,想起自己当年十七岁接管薄情馆,只因外强来犯,前馆主身亡,又没有留下传人,薄情馆风雨飘摇,无人愿出面一力承担此重任,苏怜卿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重蹈薄情馆过去的覆辙。
“听闻无忧城首席大弟子南宫尘本是江南人士,不仅武功了得,亦扶得一手好琴,”燕槐心转移话题,“不知今日我可否有此耳福?”
苏怜卿浅笑,回过头示意,堂下客席中站出一名弟子,走上前朝着燕槐心与苏怜卿行礼,只见那人身穿白衣,外罩薄纱,纱上画墨竹飞鸟,配上白色的底,让人感觉是一幅水墨活了起来一般,男子眉目清朗,气质超群,颇有君子之风。
一旁早有弟子搬来古琴,南宫尘上前朝着之前演奏琵琶的薄情馆女弟子君莫璃行礼,君莫璃落落大方道:“既同为弄竹之人,不如同奏一曲,以贺薄情馆今日贵客驾临之喜。”
南宫尘微微一愣,而后莞尔一笑,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开头,我随声附和便是。”
众人齐声叫好,两人便合奏起来,琵琶与古琴弹奏的是快曲,十分应景,一时厅堂内气氛热烈达到顶点。
襄王府内,元莫忽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一阵大风吹来,将他的头发撩起。
“仙儿!”元莫喊道,
“王爷,你醒了?”仙儿正推门进来,看见元莫醒来,喜出望外,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近身看了看他:“看来恢复得不错。”
“嗯”元莫“药可做好了?”
“做好了,按照王爷的吩咐放在药橱中保管。”
“那就好”元莫忽然想起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了?”
“三月初九,午时”
元莫起身,对自己的衣物稍作整理,便迈步朝门外走去,
“仙儿,我出府一趟,去见友人,此处劳你费心了。”
看着元莫光耀如新的衣物,还有那如瀑般的绿色长发,渐行渐远的背影,仙儿微微有些发愣,又是一阵横风袭来,仙儿险些站不稳,她抬眼望天,只见天边乌云密布。
“不知这场雨,何时能下下来”仙儿喃喃道。
“不知这场雨,何时才能下下来。”薄情馆里,烟雨廊桥之中,燕槐心独自一人望着天边乌云,狂风吹得他几乎眼睛都睁不开了。
“师父”白衣少年轻轻喊道。燕槐心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徒弟莫问仇正在身边望着自己。
燕槐心脸上有了喜悦之色,伸出手,莫问仇便靠了过来,燕槐心轻轻拢着他的肩膀:“徒弟,刚才宴席之上,没见你吃多少,现在不饿么?”
莫问仇仰起头,绽开一个暖融融的笑容:“师父,徒儿不饿,刚才的菜很多,每样吃一点,我就撑得不行了。”
燕槐心哈哈大笑,半蹲下身子,与自己的徒弟平视:“徒儿,我知你有一颗玲珑慧心,师父有一事想问你。”
莫问仇弯起眼睛,燕槐心微楞,
这个表情……跟迷迭真像,一时竟然失了神。
“师父?师父?是什么问题?”莫问仇追问道。
燕槐心回过神来,微微笑道:
“徒儿,如果一件必须做的事,和一件不愿做的事,是同一件事,该如何抉择呢?”
莫问仇眨眨眼睛:“噢?为什么必须做?又为什么不愿做?”
燕槐心沉默了,忽而一把将眼前的徒弟抱得紧紧的。
“徒儿……”
燕槐心闭上眼,头埋在莫问仇小小的肩膀里,良久良久。
不远处,苏怜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边显露一抹笑意,而后转身离开。
扬州城郊,一群人围在一家小院内,悉悉索索低声议论着,
“太惨了,夫妻两人都被一刀割喉,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
“江湖中恩怨是非,有谁能辩得明,再说了,这家人一年前突然来这里,平日里也不跟任何人来往,男主人也几乎从来看不见人,也不知他们靠什么营生……”
正议论着,院内屋子里走出几个县衙的人,抬出两具尸体,围着的人群瞬间安静了,让开一条路。
为首两个差哥,一胖一瘦,此刻边行走讨论,胖的说:“凶手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不知道什么模样,分别杀了丈夫和妻子”
“噢”瘦的问:“为什么是两个人?”
胖差哥回答:“这太明显了,刚才仵作检查过了,两个人伤口力道不一样,所以行凶手法不一样,必然是两个人为之。”
“哎呀,原来如此,大哥真是明察秋毫啊”瘦的赶紧恭维,
“哈哈……好说,咱们这就回衙门交差去。”
他们从人群中穿过,一位蓝衣的公子站在一旁,将他们两人的话听在心里,随后眼看着一行人运着两具尸体出了院门,人群渐渐的散去了,他回头看了看院中的房屋,正欲转身离去,忽然看见屋子门口又出现一个差哥,于是停下了脚步。
那差哥扶着一个小女孩出来,小女孩手里紧抱着一个襁褓,一脸惊恐未定,襁褓里面好似还有一个婴孩。
差哥轻声说:“你的弟弟病得很重,现在最关键是要给他治病,这种病如果不赶紧治,严重的话会导致残疾的。”
小女孩子一言不发,只是紧咬着嘴唇,眼里的恐惧还未褪去,差哥见她这样,只得摇摇头:“还好你们藏了起来,不然若被那凶手发现你,恐怕你们姐弟两人性命不保。”
蓝衣公子走上前,对着差哥行礼:“在下苏怜卿,路经此处,敢问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差哥见他文质彬彬,十分有涵养,于是对他抱拳行礼:“这位公子真是热心肠,你来得正好,这是被害夫妻的一对儿女,如今姐姐被吓成这样,弟弟尚在发高烧,我有公事在身实在走不开,又不忍心丢下他们……”
苏怜卿还礼:“差哥真是好心,那就交给在下吧,在下带他们去就医。”
差哥点头谢过,苏怜卿便接过差哥的手,扶了小女孩,走出院门朝着扬州城走去。
山野之上,迷迭沿着小道缓缓而行,风很大,吹得他眯起眼睛,天很冷,让他不由得拉紧了斗篷,
发作的剧痛已经过去,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散架一般松软,嘴唇上已经被被他咬破了几处,事后只随意舔掉,让他本来就殷红的唇更加艳丽。
如今这光景用不得轻功,只能沿路走回薄情馆,行至一处茶摊,他忽然觉着口渴难耐,于是便寻了避风处坐下,小二立刻过来招呼:
“姑娘请坐,姑娘喝点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当做女子了,迷迭无奈,但也不想去理会,只说了声:“随意”
“好嘞!那小的斗胆替您做主了,”随即高喊“一碗碧螺春”
女人茶,迷迭摇摇头,由得他去了。
一瘦一壮两粗汉从路旁经过,忽然看见正在喝茶的迷迭,两人使使眼色,贼笑着凑了上去。
“姑娘一个人啊,这么大风去哪里啊?”壮汉首先坐了下来,凑近迷迭,粗气喷到迷迭的斗篷上。
“是啊,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啊?”瘦子从另一边靠近,端起茶壶斟上一盅,拿着茶杯往迷迭嘴里凑。
迷迭冷哼一声,一手捏住瘦子递过来的酒杯,正欲发作。一根大擀面杖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在瘦子头上,瘦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迷迭回过头,没想到是那茶馆小二拎着一根大擀面棍,壮汉欲发作,又被一擀面杖给敲到脸上,壮汉赶紧捂住脸,拉了瘦子赶紧跑了。
“不学无术!整日就知道混吃混喝,调戏良家妇女。”茶馆小二一手叉腰,义愤填膺。
迷迭失笑,刚才的阴云一扫而空。
“姑娘你没事吧,”小二关心的问,迷迭正欲回答,忽然有人高喊:“小二来壶龙井,赶紧的。”
见是有客人到,小二赶紧应声,小步跑着过去招呼。
迷迭抬眼看去,只见两男子身穿皮毛衣衫,看似从北方来的人。左侧那男子牵着两匹马,对右侧男子说:“喝口水我们赶紧回城去,向二城主禀告这个消息,燕槐心应允了与小姐的婚事。”
“劈——啪——”天空忽然一声炸雷,两男子猛的抬头看了看天,
“吓我一跳,这才开春,打这么大雷”
“怕是要下暴雨,我们吃了茶赶紧赶路。”
迷迭起身,在茶桌上留下一锭银子,离了茶摊而去,只听得身后小二高喊:
“哎,姑娘!——我还要找你银子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