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贵人
徐 霞
小时候,母亲常常要带我去找瞎子算命,我从不相信瞎子算的命,我相信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母亲对我的倔强的很无奈,只得自己一个人去,每次算命回来,她都会告诉我,瞎了说了,你的命好,有贵人相助。我认为母亲太迷信,那有什么贵人?
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后,我知道了人的命运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于是常常想起母亲给我算命的事。盘点我几十年的生命历程,我猛然发现,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刻,真的有贵人相助,而这个贵人就是父亲的大哥,我的大爹。
我从未见过我的大爹,但大爹一直是我的偶像。我家的相框里有两张我大爹的相片,一张是北京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照,一张是标准相。我刚上学就听父亲说,大爹是从澜泉中学(现曲靖一中)考入北京大学的,大爹不仅学业成绩优异取得法学博士学位,而且中学时代就参加了地下党,与曲靖廖廓山七烈士之一的胡乃文是同学并一起参加了土改工作队。
我非常崇拜大爹,不仅因为他是我父亲兄弟姊妹中最有学问的一个,还因为他背叛家庭闹革命的豪气。在整个求学阶段,我被家庭出身不好这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我感到不知所措、灰心丧气时,大爹犹如我心中的一盏明灯,引领着我在知识的海洋里航行,虽然粗茶淡饭破衣裳,但我的学业成绩却始终出类拔萃。
初中毕业,因为我的家庭出身问题而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力,我撕碎了所有的课本,不吃不喝,任何人劝说都无济于事。我甚至冲着前来劝我的母亲大喊大叫“你为什么要嫁给出身不好的人,害了你又害我?”母亲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后,轻轻地说:你大爹出身也不好,可他成了大学教授。这句轻轻的话语强烈地震撼着我,我平静下来,端详着照片上温文尔雅的大爹,我的眼前出现一道曙光。
我找父亲要大爹的详细地址,我要给大爹写信,诉说我的不平,请求他的帮助。父亲淡淡地说,你把信写好给我,我上街买信封写地址顺便就把信寄了。我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信,并要求和父亲一起上街寄信,父亲说,自行车不可以载人上街,我只得作罢。之后,我就满怀希望地盼着大爹的回信,这封回信对于我仿佛一个落水的人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一样关乎身家性命。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又过去了,我盼啊等啊,可大爹的回信却杳如黄鹤。
大爹怎么能对我的求助无动于衷呢?我不相信。我质问父亲是不是把我写的信弄丢了,父亲神色黯然,无语泪先流。我被吓住了,父亲戴高帽、挂黑牌,被村民游斗从没掉过眼泪。过了一会,父亲说,你大爹已不在人世了,因为他的出身问题,被发配到建筑工地劳动改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就……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茫茫大海中的航标灯熄灭了、破碎了,我只能在狂风恶浪里随波逐流,绝望的泪水在脸上横流。
新学年开学了,我痴痴地看着那些幸运儿背着背包,一手拎书包,一手拎脸盆,从我家门前的大路向城里走去,每个周末又看着他们背着书包从城里回来。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一直目送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为止。父母为我的状况担忧却不知道怎样安慰我,就给大妈发了加急电报,大妈回电说让我即刻动身去洛阳。到了洛阳我才知道,大爹去世后,大妈的处境非常艰难,这才拖儿带女从东北人民大学投奔到河南洛阳炼油厂的妹妹家,大妈和我大姐都被安排在炼油厂医院工作。在大妈家,我心里依然空荡荡的,看不到前途,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几天后,适逢大妈休息,她很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话。她说,我知道你有志气想念书,想成为你大伯那样的人。可是,这里的学校也和你们那里的一样,要入学证明,你们村又不给开,只能委屈你了。不过,倒是有一个机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我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机会?大妈告诉我说,那天开救护车去火车站接我的那个小伙子看上了我,如果我同意,就留下来。因为他老爸是炼油厂的领导,可以把我内招为家属工。
回想大姐去接我的那天,确实是带着救护车去的,可驾驶员长什么模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感到悲哀,我还不满十四岁,就得为了生存考虑嫁人的事,我怎么能甘心呢?我不能不怨恨大妈!尽管我知道,大妈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可是,一想起我的家乡,我就寒心。我心一横,咬牙对大妈说,只要不再回到我家乡那片伤心地,怎么办都行。
大妈和大姐要上班,弟弟们要上学,我一个人无事可做,大妈就让我整理大爹的书籍。大爹的书籍用五十多个大纸箱装着从东北运到洛阳,堆放在一间空房子里,差不多占满了大半间屋子。从小长大,除了在书店里,我从未在那个私人家里看到过这么多的书,我被大爹的藏书震撼了。我拆开箱子,把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写上标签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屋子的另一边,坐拥书城,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踏实。
埋头苦干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完全理顺。我想,大爹也太奇怪了,怎么会买这么多的书?他看得过来吗?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起来,这一翻我就再也放不下了,因为书里有我大爹亲笔写的评语和心得,或者是几句感慨,或者是一段优美的散文,或者是一首充满哲理的小诗,或者是对全书隽永的总结,都是有感而发。看着大爹秀丽雅致的手迹,我的心里阳光普照,鲜花怒放。大爹的话句句说在我的心坎上,大爹没死,他正在跟我对话呢!大爹的话语犹如春风吹去我心上的阴霾,大爹的话语犹如阵阵春雨浸润着我逐渐荒芜的心田,大爹的话语更给了我希望和坚强。
书籍整理完后,我毅然决然地对大妈说,我要回家去。大妈很惊讶,她说,开救护车那小伙子明天休息,说好要领你去龙门石窟玩的。我很干脆地说,不去了,明天就走。大妈看我去意已决不好强留,给我准备了五百元钱。我说,我不要钱,我想要几本大爹的书。大妈说,书太重,你一个女孩子家上下车不方便。我说,我能行的。于是,大妈给我捆好了我要的书,帮我买了火车票,那个差点成为我对象的小伙子闷声不出气地开着救护车送我到火车站,帮我把书搬上火车。
回到家后,我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就一头钻进书里,和中外先贤对话,也和大爹对话,感到生活充实而愉快,人生美丽而富有意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年。
有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我注意到父亲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我很少见到的情景。怀着好奇,我跟父亲来到曲靖火车站的职工宿舍,见到了一个跟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人,父亲让我喊大爹。那人很和蔼,见到我就说,听你爹说,你很喜欢读书,我这就带你去学校报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读书!我能读书?读书有那么容易吗?我开口就问:要证明吗?他说:不要,只要你的初中毕业证。父亲的手颤抖着,慌乱地从衣袋里掏出我的毕业证。
跟着大爹去学校的路上,我轻飘飘的如梦游一般,我始终不敢相信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的愿望会突然变成现实。大爹说,你要去就读的这所学校是铁路职工子弟学校,只招收铁路职工子女和亲戚。你姓徐,我姓戴,你就对老师说我是你舅舅。
那一天,我按照大爹的吩咐,第一次对我心目中最神圣的老师撒了谎。那一天,我的梦想成真了,我成了曲靖铁路中学高一年级的学生。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知道怎样感谢我这位大爹。母亲说,大恩不言谢,读好书就是对你大爹最好的报答。
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回到家里,我才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父亲是个盖房子的泥瓦匠,尤其擅长垒灶。父亲垒出的灶又省柴火又好烧,远近闻名。一个姓戴的铁路工人通过别人介绍找到建筑工地上,请我父亲帮他家垒个灶。在老戴家里埋头砌砖垒灶的时候,我父亲听到老戴骂他儿子读书不用心。父亲不禁感慨万千,就把我想读书而不能读书的事说了一遍,老戴听后,对从未谋面的我惋惜不已,并且对父亲说要想办法帮我实现读书的梦想。我的老父亲感激不尽却又无以为报,就与他结拜为兄弟,他比我父亲年龄大,就成了我父亲的大哥,我的大爹。但在学校里,我还是喊大爹“舅舅”。
那时候“开后门”也是个不小的罪名,父母害怕出现什么闪失,连开家长会都不敢去,只好由大爹代劳,我填表写家庭住址也是写大爹家的,大爹因为工作忙,同时也担心节外生枝,从没有去过我家。
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就结束了,高考后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我很知足,不敢奢望读大学的好事。可时,我居然被高等院校初选上了,消息传到了大爹家,从没登过我家门槛的大爹,迈开长腿走了一村又一村,问了一家又一家,直到夕阳西下才找到我家。当他看到我那过分贫寒的家境时,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们家太不容易了,供你读书太艰难了,读了大学千万不能忘了你的爷爷奶奶和你爹你妈。我爹说,忘了我们不要紧,无论如何不能忘了你大爹,要不是他,那有你的今天。
哦,大爹!我怎么能忘了你呢?我参加工作后,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去看望好几年没见的大爹。可是,就在我计划起程的时候却听到了噩耗,大爹因患癌症医治无效,于两个月前去世了,我欲哭无泪。
大爹啊,我生命中的贵人,我可敬可亲的人!我感激不尽的人!你们为什么就不让我报答一次呢?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再做你们的侄女,并好好报答你们的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