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日常与婉婷甚少言语,但也听得事关她的一些消息。婉婷父亲英俊能干,在部队表现突出,很快就被提干,部队首长对他甚为器重,转业时特地关照把他安排到皖南富庶地区工作,并从中牵线搭桥,将自家侄女介绍给他为妻。婉婷父亲一直心系故土,虽在外工作多年,每当回乡看到家乡仍旧穷困僻落,亲邻家里一贫如洗、衣食艰难,常常日念夜忧、难以释怀。
年前婉婷父亲再次回乡看望年迈双亲,见乡村道路仍旧破败不堪,百姓仍旧怠于暖日闲侃,干部仍旧只乐于收取提留、安排出工,却不知带领群众转变观念、发家致富,心急如焚,感到自己有责任为改变家乡面貌尽心出力。历经几个月的奔走,面对无数人的不解,他毅然决然请求调回家乡,甘愿到乡镇基层一线工作,决定带领乡亲发展经济、过上好日子。婉婷姐弟三人,姐姐十六七岁,此时正就读于当地重点高中,弟弟十岁左右,还在上小学,母亲有心陪父亲回乡,又要顾及上高中的大女儿和幼子,如若让丈夫一人孤身在外,又担心他的饮食起居。婉婷灵慧,既深解母亲心思,又钦佩父亲壮举,甘愿舍弃城里优越生活,坚决要求随父到偏僻农村,主动挑起陪伴父亲、照顾父亲的担子。
她虽是意志坚定、心如磐石,但真正跟随父亲来到老家生活,才感受到在穷乡僻壤生活的举步维艰。婉婷母亲贤惠,日常一心支持丈夫工作,对几个孩子也慈爱有加,家中诸多活计都是她一人独自承担。因此做饭、洗衣等等,婉婷以前几乎没有接触,现在不仅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而且用惯了煤气的她,从没用过皖北地锅、煤油炉,做起饭来烟熏火燎、手忙脚乱,最后常常面条下成疙瘩,馒头半生不熟,炒菜或咸或淡。家乡没有自来水和卫生间,吃水要到邻居家用压井压出、提回,婉婷也就十四五岁,手上皮薄,臂上力弱,勉勉强强压出一桶水来,提到几十米外的家中,一路要歇五六回,每次歇息都要对着红彤彤的手心又吹又哈。
但面对这些困难,婉婷竟似闲庭信步、毫不在意。你可以经常能听到她向同学请教如何生火、做饭,甚至有些问题显得是那么“弱智”,令人忍俊不禁,但你绝看不到她皱眉叹气。每次交流干活的经验心得后,她都信心百倍回去大显身手,但即便出师不利、屡试不成,明日又要再学再试,她小脸上也总是自信满满,毫无怯败之色。
不过,对婉婷难有恨意,却是另因他事,且时至今日,每当忆及,仍感对她愧疚之至。
此时,婉婷来校入班已有两三个月,我和她虽若即若离,但也不再冷战为敌。由于母校生源渐多,需要向北扩展校区面积,学校计划在扩大后的校区北面新挖一条河沟,作为校区和外面的邻界,用以阻断闲杂人员入校闲逛、滋事,挖出的新土用来填平原校区北侧的沟渠,这样新增校区和原校区就可以连在一片,中间不会有沟渠隔断。当时,还没有大型施工机械,如此挖来填去需要十几个强壮劳力连续干上一二十天,不仅要付不少工钱还要管饭,十几个汉子一二十天的伙食要花不少钱。那时国家财力有限,申请不到多少资金支持,学校虽有些结余,还要用来新建校舍,且寒冬将至,雨雪冰冻天气更难施工,必须缩短工期、尽快完工。
老校长经验丰富,处事有胆有识,决定另辟他径,动员全校师生利用周末挖沟填渠。众学生大多是附近农家子弟,架车、铁锹等工具家家都有,每个班级都有七八十个学生,每个年级有两个班,全校有六个班、近五百学生,加上教师有五百多人,发动师生完成这项任务,工具有,人手多,花钱又少,效率还高,决策确实英明。
到了周六,班主任传达学校通知,要求每个班级至少准备三十辆架车,每人都要准备一件工具,同学们自己组合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一辆架车、两到三人、两三件工具,周六放学后立即回家,周日上午九点前必须带着工具返回学校参加义务劳动。
听到宣布通知,不知为何瞬间就想到婉婷家没有工具,也不知她的工具向谁借? 她会选择和谁一组?
正在胡猜乱想,婉婷忽地转脸对我,又是莞尔一笑,问道:“你带啥工具?”
不待我回答,她又说道:“ 你带辆架车吧!我家没工具,再帮我带一把铁锹,我们俩一个组!”
“好吧!”我虽面似平淡、故作勉强,但回答迅速,心里也顿觉安然,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
周日上午,我早早从家出发,拉着架车、带上铁锹急忙赶往学校。离校门还二三百米,远远就见婉婷身穿蓝色薄袄、灰色长裤已站在门口,看见我拉车赶来,她小脸又即莞尔笑起,翘起脚来,向我招手示意。我不敢看四周同学,也不敢大声回应,只是看了她三五秒钟,赶紧低头拉车快速向她靠去。
离得还有十来米远,窥得婉婷径直跑向我来。人还没到,娇音已至:“怎么才来呀?!我都来好久了吆!”
仍旧是不待回答,连珠似地发问:“我的工具呢?好,在车上呢!”
“你要手套吗?我给你带了手套!”
“我还带了水!呵呵,怎么样,想得周到吧?”
“我还带了饼干呢!呵呵呵!”
面对她的兴奋,我有点手足无措,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四周同学的反应,也不知怎么回答,低声胡乱搪塞一句,只是继续低头拉车。
实话实说,婉婷干起活来,真是不行。装车时,她不会用铁锹,挖起土来,手脚不仅没劲,脚也不知道发力向下蹬;拉车时,如果她在前面,能把绳子拉弯,如果在后面推车,也只能勉勉强强跟上车子。
但她心里灵巧,装车时如果需要扶住车把,不需要任何示意,她都能及时扶住;车子装满土后,她会及时伸手接过铁锹,让你喘息片刻;车子卸掉土后,她都会主动推着空车返回,让你略作小憩。当然,她也总会找些事来,让你左右为难。
有时候,空车返回她会找个脚疼、鞋小这类貌似合理的借口,像个孩子似地赖在车上,让你推着她走;有时候,她会举着水或饼干,坚持让你吃,全然不顾四周投来怪异的笑意;有时候,明明你在火急火燎地和别人较劲,她却不慌不忙地蹲下系鞋带。
但无论你对她有百般不满,瞬间总会荡然无存。或装车时抬头看她扶着车把,微风撩起短发,笑盈盈只看你来;或拉车时回首看她紧跟在后,玉面泛起汗花,略有尴尬地对你莞尔笑起;或空车返回时看她推车盈盈在前,背影婀娜姗姗,碎步翩然轻巧,一视有之,即会疲惫顿无,心神恍飞,愉悦徒生。
可是,让我愧疚、感动和多年难忘的却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