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人,除了他的职业,外表和姓氏,其他,我一无所知。
白净,细瘦,这两个词加起来,就是我对这个人的印象。
这个人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写满了拘谨的寂寞,仿佛它们因为自己的寂寞而对周围的人感到抱歉似的。这让我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一个人不好意思地搓着两只手,对面前的人们说:对不住呵,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似乎满肚子的“穷达未知他日事,是非皆到此时心”。
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快乐,又何必去追问别人不快乐的原因?可能这就是我冷漠的原由。可是对这个人,我能感觉到那两只镜片后面氤氲着的忧伤,那双吸引我探寻的眼睛,我一度曾以为那是我的眼睛,只不过跑到另一个载体上去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很想对他说:这不对劲儿,你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我希望这个人应该是什么状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期待,我不知道。
我猜,这就是一个人想走近另一个人的欲念吧。
于是我通过对话框探究他的秘密,以满足自己肤浅的好奇心。
他坦率的讲述:妻子和他离婚了,只是因为家里的老人从老家过来,在他们的小家住了一段日子。所有的矛盾及不和谐音符都在老人逗留的日子里冒出苗头或者开始迸发。夫妻双方都感到彼此的难以容忍,想及今后漫长的岁月将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就不寒而栗,于是就离开了。财产分割前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些日子对于两人简直度日如年,曾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夫妻,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次走进对方心里。他尝试了谈心,却被她的冷漠吓退了,回暖的心房再次降到冰点。
真的不爱对方了吗?你们俩?我问。
这个人沉思良久道:我觉得还是爱着彼此的,只是再也走不进对方了,与其像路人似的在一起,不如分离。
你们已经分离了,可你为什么仍不快乐?我又问。
因为还相爱吧。爱着彼此却永远走不到对方那里,就像牛郎和织女,他们隔着一条银河一座鹊桥,我们却仿佛远隔万水千山,仿佛远到一辈子也不能够再面对面。
是啊,我和你也是一样的嘛,我打探你的生活,而你从不问我,我们也相隔遥远,因为你不想了解我,如同在你我面前筑起一堵高墙,彼此能够听到声音,却无法走近。我这样对他说。
谁说我们对四周人的认识距离不是始终保持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阶段呢?当我试图对这个人表示善意的友好并表明愿意给予他帮助的时候,他却对接下来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开始讳莫如深。于是我懂得了:人们在努力融入群体的同时,其实一直也在用语言和表情筑成的围墙来阻挡他人过于靠近自己。大多数人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一直都在这样做——不断地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筑起围墙,一道倒下了,就另筑一道。别人越靠近我们,我们内心里轰塌的东西就越多,直到某一天,有人真正走进了我们心里,或者靠近了我们心所在的疆域内,所有的墙都倒下了,一颗心,裸露在一双陌生的目光里,成了脆弱无助的羔羊。然而,节节败退的结局却是,我们也许因此收获了从未享受过的温暖、安全和抚慰。
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抵御和败退吧?
只有彻底溃败到只剩下那颗心的一隅时,才能够否极泰来呀。当一个人敞开心扉,那些起防御作用的墙纷纷坍塌,一颗他愿意接纳的心被命运之手捧到他的面前,他一定会感激自己的溃败吧?
可是这种走近,距离有多远呢?答案是:远到有时候花费一生也不可企及,远到一个人一辈子可能只能被一个人抵达,甚至远到咫尺天涯。
每个人生命中都有渴望走近的人,无论是哪种目的哪种原因的走近。可是,有些人会令我们放弃,有些人会吸引我们一往无前。有时并不知道,我们想走近或企图走近我们的人是谁,那种下意识的抵御却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成功的防御,得到的是永远的孤独,溃败的战果,却是纵享惊喜的甜蜜。人生是多么矛盾啊!
当我们走近他人时,也许仅仅只是为了向他伸出援手。我不同情贪欲的失败,也不为貌似圆满的满足所打动,我喜欢凝视眼睛后面的东西,拨开眼帘,哪儿有一个真实的世界——脆弱而渺小。只有那里,才是真正代表一个人的符号,心理分析大师荣格的“符号说”告诉我们,那才是事物本质的认知标志。
想走近一个人时,我们甚至会丧失性别概念,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假如有意念吸引我们前往。或许我们成不了一往无前的勇士,看到重山恶水阻挡时,可能会知难而返。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值得自己冒险的人,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距离,想有多远就会有多远,想有多近也可以有多近。与接纳我们的人是没有距离的,不欢迎我们的人,我们永远也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