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法国里昂。这是法国第二大城市。古老的城镇被两条横穿的河流分成三块，城堡般的灰色建筑，青石街道，蜿蜒的小巷，比热闹的巴黎少了一些游客，而多了一些静谧悠闲的气息。

我那时正在大学读语言班，住在一幢公寓里。公寓是一幢四层的灰色楼房，周围由绿茵茵的草地围绕。旁边有几个面包店和杂货铺。它靠近地铁，去学校很方便，住户大都是在校学生或工作的单身年轻上班族。有几个跟我同班的同学也住在这里。

周日上午，我正在屋里看书，忽然听到外边一阵喧闹声。很多人在喊叫、大笑。我好奇地打开窗，往下看，不少人聚集在楼下的草地上，正在往上看着什么。里面有中国人，也有不少其他外国留学生和法国人。

其中有几个我的同学，看到我露出脑袋，笑着招呼：“快下来看啊！阿豪正在向小洁求婚呢！” 

“啊？” 我吃了一惊，赶忙跑了下去。站在草地上，我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小洁所在房间的窗户，二楼，窗户打开着，小洁正好奇地露出她的脑袋。三楼正对着她的房间的窗户，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帅气男孩正把一只花篮用绳子缓缓地往下放。

在人们的谈笑声中，小洁拿到了从楼上由男孩放下来的这只小花篮。男孩从楼上窗户往下看着，那是阿豪。

小洁和阿豪都是我语言班的同学。大家刚到法国时，会学半年到一年的法语，然后再申请大学专业。小洁二十五岁，阿豪比她小两岁。我刚到法国时，就是小洁带我去银行，学校等地方办手续的。

她比我早来两个周，但好像已经对什么都很熟悉。她来自南方，个头不高，身体小巧玲珑，圆脑袋，红脸庞，一双眼睛不大，却总是灵活地转来转去，显出活泼、精明的神色。她性格机警、灵活，动作轻巧、迅速。

作为班长的角色，她在班里负责各种杂事、杂务。而她也很会来事儿，总是会把复杂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大家心服口服。

阿豪个子很高，身体瘦长，蓬松的黑发，皮肤白皙，戴一副黑框眼镜，像个白面书生。他开朗、爱笑，很单纯，性格豪爽直率，大家都很喜欢他。

小洁看着眼前的花篮，脸上满是惊喜和感动。她抬头，视线正好对上阿豪那情意绵绵的目光。她轻轻拨开花篮中的鲜花，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只银色的订婚戒指。

草地上的人们笑着，仰着头，使劲起哄：“快戴上！……答应他！……” 

霎时，一片中文、法语混合的 “答应他！” 的喊叫声响彻在空中。

欢乐的人群还加上了鼓掌的节奏，让这原来乱糟糟的起哄的喊叫声更加有序，形成一种有韵律感的音乐。这种求婚场景，即使对法国人来说也是充满浪漫的。

公寓楼的人们大概全部都在草地上集齐了，旁边路上的很多行人也被吸引过来，不少人掏出手机在拍照。一片热闹欢腾的气氛。

小洁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了，戒指在太阳下闪出耀眼的一束银光。她快乐地笑着，拿起戒指，脸上却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

作为同班同学，我们所有人都知道阿豪喜欢小洁，他会约小洁去逛街，吃饭，帮她买东西……总之，所有能接近小洁的事都抢着去做，他大大方方，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慕之情。

我们也都知道小洁在出国前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未婚夫，听说他很有钱，来自一个不错的家族。

小洁来自中产家庭，她想圆自己一个浪漫的法国梦，就申请出来留学。而她的未婚夫正期盼着她读完书，回国跟自己结婚。

小洁对阿豪的热烈追求并没有接受，但也不拒绝。总是若即若离、神秘莫测。

阿豪当然也知道小洁未婚夫的事情，但他并不放弃，以年轻人那种充满活力，越挫越勇的劲头，拼命对小洁好，想努力让小洁选择自己。

对于大多数二十多岁的中国留学生，在语言、背景、人群都陌生的法国，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除了学习上的压力，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生活上的孤独。

大家不得不报团取暖，很多单身的人，为了逃避这刺骨的孤独感，会跟周围的朋友、同学迅速结成伴侣关系，这样，生活上也可以彼此陪伴和帮助。

如同在一个陌生寒冷的环境中，两只需要彼此温暖的小鼹鼠。他们需要紧紧抱在一起，用彼此的身体的温度，一起熬过这寒冷的冬日。

这种情况下，对伴侣的选择并不一定出自真心的喜欢，而只是出于逃避生活中孤独的抱团需要。但这种情况完全不适用于阿豪。

这个充满热情的大男孩，虽然也喜欢跟大家一起，但他爱书，独立而有个性，做事干脆利落，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他对小洁的满腔爱意发自内心深处，这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的。生活上，小洁的任何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

而活泼精明的小洁却偏偏有一种极为害怕孤独的性格。刚出国不到半年，她就忍不住在圣诞节放假的两周内回国探望家人。

两周后，她回到法国，带着红得好似一对大桃子般的眼睛，掩饰不住的泪痕，悲伤沮丧的神情……这种情况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月，尽管身边有阿豪在不断安慰、陪伴着她。

我们都知道，对孤独极为恐惧的小洁绝对不会拒绝阿豪的爱，因为他的爱就像一张巨大、厚厚的温暖柔软的红毯，把处于寒冷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小洁，结结实实地包裹住，让她觉得安心平静。

此时，在人们打着音乐节奏的起哄声中，小洁面带红晕，笑着把戒指缓缓戴在了自己手指上。表示她的同意。人们大声欢呼起来。楼上一直紧紧盯着她的阿豪，也露出了笑容。

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他出现在小洁的窗口上，他拥抱着小洁，开心地亲吻她的脸。这是一场浪漫成功的求婚。下面的人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天性浪漫的法国人对于这种求婚场景非常热衷，也极为鼓励。大家都在热情地祝贺他们，一阵阵高低起伏的法语祝福声从人群中不断传出来。

小洁像是幸福快乐到了极点，跟阿豪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一对年轻人应该很快就结婚了。只有一些跟他们同班、解内情的人，包括我在内，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阿豪虽然家在大城市，但他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小市民家庭。他是家中独子，听说他的父母借了亲戚朋友不少钱，来圆这个宝贝儿子的出国梦。

阿豪学习也非常努力，成绩在班里很好，很有希望申请到好的大学。在这个语言班，如果最后结业成绩不错，可以直接申请不同大学的专业，但如果成绩不过关，只能再注册一年的语言班，继续读下去。

其实，最后能成功申请到大学专业的并不多。我们班上三十多个人，学期结束后，成功申请到大学专业的只有五个人。

在小洁接受戒指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刚走到教学大楼的门口，就看到小洁和阿豪在旁边的树下争论着什么。看到有人来，小洁扭头走开，面色平静地跟我道声早安，在我之前走进大楼。

我回头一看，阿豪低着头，一脸沮丧地走过来。

“怎么了？阿豪？” 

我在班上属于平稳派，不喜欢掺和事儿，但跟大多数人关系不错，阿豪也很信任我。

他摇了摇头，很坦诚地对我说：“小洁，她不肯戴我的戒指。”

 “不肯戴？”

 “对，她原来无名指上有一个订婚戒指。我让她摘掉那个，戴上我送她的这个。她不肯。” 

他抬起头，一双含着失望的眼睛看着我：“你注意到了吗？昨天，她接受我戒指的时候，也只是把戒指戴到了中指。”

 “是吗？” 距离很远，我当时确实没有注意到。

“她还在想着那个未婚夫。她其实不肯接受我。” 

我看着这个绝望的大男孩，只能安慰性地拍了拍他肩膀。

小洁是个精明而实际的女孩，她会精确地衡量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况，而做出选择。爱情的确会蒙蔽人的双眼，大家都能清楚看得出的事实，不知道阿豪自己是否心里清楚。

学期结束后，尽管小洁成功申请到了大学，她还是选择了回国，跟那个未婚夫结婚了。

失恋了的阿豪曾说过，他打算到马赛，报名法国的外籍军团。那个军团是出了名的严苛。有一句俗话说：严酷的北非沙漠只有三样东西能生存：眼镜蛇、蝎子和法国外籍军团。每年新兵训练，都会死伤不少人。

后来，我申请到学校，不久离开里昂。以后再没他们两人的信息。不知道阿豪最后是否真的去了马赛，参加了外籍军团。

偶尔，我还会想起那个阳光明亮，人群欢呼雷动的下午，小洁如鲜花般灿烂的笑容和阿豪温柔深情的眼神。那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