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旭站在影院门口,飘洒的雨也终于在他伞上凝成水珠,方旭推了学校的课,约白妍看这场电影,而她终究还是没来,电影开场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先生,你要等的人没来吧。”方旭身后的声音极脆,他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往回走。
“先生,既然你等的人不来,那何不请我看,不然多浪费呢?”那声音急切起来。方旭这才回身,那是个长相极秀气的女孩子,双瞳剪水,杏眼桃腮。
电影结束的时候,女孩清脆的声音数着情节,方旭敷衍却不由自主地听着。
忽然听得一声厉喝:“龄倌,原来你在这里偷懒呢,看你怎么上得了台!”
女孩浑身一颤,看来她就是龄倌了。方才的机灵仿佛都被这一喝给吓跑了,她惊恐地看着这高而佝偻的男人。
方旭倒是可怜她:“她还小,你别吓着她了。”
那个男人抱拳道:“丫头叫龄倌,在畅音楼挂牌唱戏,先生若是喜欢丫头,还望能来捧场。”
男人向方旭告辞,领着龄倌回去了。
(二)
白妍自从国外回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方旭忙着教书,而白妍,她把一个作为名媛的交际任务完成的一丝不苟。
终于白妍的生日近了,方旭收到请柬的时候,他忽然莫名的欢喜,像受宠若惊……
畅音楼红极一时,白妍的生日体面,选在那里摆宴席。楼里的戏台搭的极高,而留洋回来的白妍却不屑听戏。
这天,方旭去的极早,他在一片明亮的微红色的灯光里看着所有人。他听见高跟鞋的节奏感渐渐靠近,方旭还是主动迎了上去。
“白妍,好久不见。”
白妍抿嘴一笑,她今天比平常更加妖娆,白旗袍衬得她肌肤胜雪,粉妆玉琢。
方旭打趣道:“白小姐如今和白同学大不一样啊。”
白妍却皱了眉,但她随即用尖声的笑掩盖了方旭说的事实,仿佛是一种逃避。
也许是戏楼太闷,方旭厌恶听见这笑声,他觉得这尖利的笑声像刀,把他所有关于白妍的记忆都划开……
戏台上,一句“梦回莺啭”赚得满堂彩,台上的丫头年纪尚小,而声音却极脆没有稚气,身段老练,举手投足都带着杜丽娘的风采。
方旭想起那个下雨天,他没有等到白妍却等来了龄倌……
(三)
白妍的生日会,她忙着招呼那些方旭不认识的人,方旭仿佛是被冷落的那个,他不告而别,估计也无人知晓。
散场后,他随意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终于脱离那片微红的光。夜有些深了,露水毫不留情地把寒气灌入行人的骨。
热酒的温度和着凉意凝在了他的胸口,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但十二月的风到底还是让他冷静。他不爱这种半醉半醒,他想一醉方休,可是无人相陪。
“先生,龄倌今日在白家小姐的生日宴上献丑了,还谢谢先生来捧场。”
方旭抬头看:“哦?龄倌的师傅,今天白小姐的生日宴,顺便捧了龄倌的场。”
“既然先生赏脸,丫头现在应该已经下台了,先生不如去后台看看丫头。”
方旭随着师傅来到了后台,他坐在木椅里,看着来往的戏子嬉笑怒骂,噪杂让他的思维放空,但他觉得放空是这样的舒服。
“先生,真的是你!”龄倌无法抑制再见方旭的喜悦感。
方旭见龄倌戏妆未卸,而那张极秀气的脸还是这样熟悉,几月未见,这女孩子竟然出挑的这样娉婷。
方旭随意夸了几句她的戏,龄倌来了兴致,拉着方旭说:“你等我。”
(四)
那时已是深夜,方旭的酒气未散,却已清醒。
他不知不觉中带着龄倌走到了他任教的学校,也许是晚了,校园里的人也稀少,偶然路过的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龄倌看不懂的书,讲着她听不懂的外国思想,她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方旭看着她,他只觉得那压抑在胸口的残余的酒气缓缓地散了,他脑海里重复出现的高跟鞋的节奏仿佛也安静下来,他终于感受到了这莫名而来却救了他的平静。龄倌在一边聒噪着,方旭就默默听着,他忽然喜欢上这种感觉,毫无掩饰的感觉。
他们坐在台阶上,龄倌止了声,低低叹道:“这学校恐怕我是不能来的。”
方旭微微一笑:“若是你想,我可以教你识字。”
龄倌的清澈的眼里泛起了笑意,那种笑意让方旭心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意,他无法从白妍妖媚的眼里看到的笑意。
方旭借着残余的酒气,一把揽住了她。
龄倌一惊,低吟了一句:“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
从此龄倌成了方旭的知己,而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段突如其来又脆弱的感情。
方旭第一次感觉到了纯粹,感觉到了放肆,她爱听龄倌唱戏,听她唱得百转千回,也爱听龄倌偶然的自大,“这是昆曲,不是京戏,你这留过洋的先生都不懂呢。”古往戏子浮生总不平静,而方旭却在她身上得到了安宁,他再也无需烈酒的刺激,也无需寒露让他冷静。
而龄倌爱听他念书,听他念那些她本来不可能懂的外国思想,爱看他为政事蹙眉,却还能为她一句婉转莞尔而笑。
龄倌的演技日趋成熟了,观众自然也越多,而方旭总是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一次都没有错过。
(五)
她出挑的越发明媚了,她在畅音楼高高架起的戏台上宛如仙子,眉眼如画,一笑百媚。
这一次的台下没有方旭,许是学校的事情耽搁了吧,龄倌暗自想。
而方旭这天并没有去学校,他如往常一般往戏楼去,却迎面遇上了来找他的白妍。
方旭对于她的出现永远都心悸。
“方旭,如果我们结婚,你愿意吗。”白妍狭长的眼里,仿佛多了一丝请求。
方旭笑道:“白小姐真会开玩笑,上海的绅士这样多……”
白妍盯着他,仿佛他非答应不可:“方旭,我们已经回来了,应该在一起了。”
方旭喝了一口面前的茶,茶已经凉了。他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曾经假装与她平等但极其卑微地喜欢着她,他那时想,回去就好了,直到回国之后白妍的疏远让他又让他破灭那些期望,终于,他找到了龄倌,他知道无法长久的感情终究还是要离他远去。
他还是说:“好。”
白妍故作娇嗔地抱住他,像抱住一件毫不费力得来的奖品。
畅音楼的戏散了场,方旭匆匆跑到后台,龄倌的戏服还未换下,方旭又一次看到了不沾凡尘的笑。
他不知如何开口,却还是毫不掩饰的说了事实。
龄倌描眉的手停住了,她轻轻地坐下,那丝笑还僵在脸上,她习惯笑。
她背过脸去,推了推方旭的后背:“你走吧,幸好你什么都没有答应我。”
那力度像推纸船,希望它远走,又希望它永远留在视线里。
(六)
外界传言白小姐和方先生要筹备婚礼,而方旭不愿见白妍,他多希望再也不用见白妍,不用见所有人。他此刻想在公寓里醉死,他又回到了那种半醉半醒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有噩梦的预感,然而他昏沉地睡去却彻夜无梦。
婚期还是近了,方府的宴席按照传统总少不了助兴的,婚宴自然更要体面,畅音楼如今远近闻名,方府邀请最好的戏子前去唱戏。于是选上了龄倌。
如戏楼里一般,方府院子里搭起戏台。台下摆上酒席,满府人忙碌中带着欣喜。
龄倌在后台默默装扮着,客人陆续进了府,师傅提醒她按时上场,见好就收。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怨,待打开香魂一片,守的个阴雨梅天……”
龄倌早已心生伤感,恨不得早把戏唱完。
方旭在宴席之中强颜应酬,龄倌的声音让他心如刀绞。
白妍对着方旭悄声道:“这样的好日子,这戏子怎么唱得如此伤感,是打赏不够还是怎样?快叫她换一曲。”
方旭不动身,白妍催着管家换曲。
龄倌得到提醒,她暗自想着,之后,我可再也不唱这一出戏了。
一语成谶。
她压抑着嗓音唱完了一出戏,只觉天崩地裂,来不及谢幕散场,她想逃,却再也无力逃。
下一场的戏,一个声音稚嫩的孩子唱得满座叫好,欢喜一堂。
方旭还是去了后台,他在众多浓妆的戏子之间找一个单薄的背影,找一双纯粹的眼睛,可是不能……
白妍拉着他回到了酒席,一如猎人终于把受伤的野兽拉进铁门密集的牢笼。他仿佛感觉到锁链从他全身穿过,而别人依然戏谑地看着他。
(七)
1931年,日军侵华,白妍的孩子一岁了,长的还算虎气,就在一家人还沉浸于孩子出生的喜悦感时,他们被迫举家迁往香港。方旭那时不到四十,却有了白发。
白妍还是这样妖娆,只是她的眼角终于长出了皱纹,她的妆越来越浓,恨不得填平所有的沟壑。
1949年以后,他们又回到了上海。故居里的留声机旁放着一张碟,方旭小心翼翼把它地藏了起来,这几年,他被战争和政事搅得心神不宁。回去的那一天,他站在朱漆已褪的畅音楼前,感到了久违的温柔。
他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理了理西装,高而佝偻的身影从暗黑的大厅里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感到这样熟悉,仿佛在这几分钟之后,那个叫做龄倌的孩子,就会蹦蹦跳跳地迎出来,对着他做鬼脸:“先生,你可来了!”
方旭留着那些年的习惯,他看见龄倌的师傅就问:“龄倌……”而最后终于无言。
师傅谄媚一笑:“你要找龄倌,你可找对人了。”
他随着师傅进了后堂,熟悉的清脆的嗓音细数着柴米油盐,松垮的身段裹在铁红色的旗袍里,她和一群粗糙的女人聊着家常琐事。一个才会走路的男孩子与她眉眼相似……
方旭有些惊诧:“龄倌……怎么就嫁了?”
师傅长叹一声,但是他的叹都带着讽刺:“不嫁难道等你么,她和腿瘸了,再也没法上台了,就那次你家的婚宴,丫头没等收场就跌下台了……”
清脆的声音停了,她缓缓偏过头来,熟悉的侧脸又一次出现在方旭的视线里,他轻轻地走出了后堂,他第一次走的这么轻,这么慢,仿佛生怕踩疼了她门前的青苔。
方旭回到家,夜深了,白妍和孩子已经入梦,没有人给他留一盏灯,他忽然重重地关上门,旁若无人地打开留声机,“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他像戏迷一样听着这断断续续的戏, 只有这一次,他终于随了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