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昨夜初冬微寒的梦里:我们相会在一个偌大的校园,他身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面容清瘦的样子,微带叹息又无奈地说外甥不愿和他说话,我和母亲洗菜做饭。生活气息在梦里弥漫。
十五年的时空阻隔,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影子,一些泛黄的照片,一些梦里零星的片段,但是从未在我的思念里缺席。
2002年的那个春天,医院里的一纸诊断书以我和妹妹们无法承受的心灵創击的力度宣判:我49岁的父亲患上了“肺癌”,且已经晚期,生命不会超过3个月。我们虚弱地奔走在医院之间,不愿相信这个现实。
从合肥回来,他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只愿意象征性地住一段时间医院,不愿意在医院里受着各种各样检查,手术,以及化疗药物地摧残和痛苦。“你们也不必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原本我不打算不接受治疗的,但是如果我不住院,在我走后你们会深感愧疚。其实这样的不治之症不必花费时间和金钱。你们无需苦劝。自古以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哪里有不死的人生?现在你们都大了,不必牵挂,只是你的母亲余生孤苦。”
父亲秉性刚直,心胸坦荡。说起这些事仿佛不关己事。也许他只是把悲伤深深地藏在心里。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执意回家,医生吩咐不可喝酒抽烟,不吃辛辣腌菜。他有自己的观点:抽烟喝酒和辣酱腌菜是我一生的嗜好,没有这些人生也就寡淡无味,时至今日,也没有必要忌讳这些。让我在这些味道里体会活着的幸福吧。父亲的话有他的哲理性,我们也只得随了他的心愿,也许这样才是对他最好尊重和宽慰。六个月后父亲带着对我们深深地眷恋离开了……
父亲虽然只读了小学五年级,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逢乡村里红白喜事,过年时写对联,邻里乡村都会请父亲去帮忙,他从不收取别人真心的馈赠。在村里任职时,总是能秉公做事,深得村民的信任和爱戴。落得一个外号“长子”,许是对他身材修长和秉公办事的赞扬吧。
父亲对人慈悲为怀。对我们子女却要求严格。我们从小就怕他,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一种人。
父亲从来不打我们,但是我们总对他有一种距离感,对他用过的东西从来都不敢碰,不亲近他,但是我们却深深地眷恋着他。
有一年有一个异乡流浪的人来到我们村,东家乞讨到西家,问他家在哪里,也说不出所以然,父亲怜他居无定所,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把他收留在我家,一直到他生病猝亡,也是父亲和村里把他封棺上山,入土为安的。父亲常常对我们说:“人生在世,多积德,必余庆。能帮人之忙,也是一种福气。”
爱看书,是父亲又一大嗜好。家里穷,买不起书,远房的堂叔是书香世家,父亲所看的书都是从他家借来的,所以看起来也是十分快的,无论是上厕所,田间地头休息时,还是吃饭睡觉时父亲都在看书……年幼的我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心生敬意,及至到了二年级时,稍稍识得一些字,便跟在父亲身后逐字而认,半猜半读的啃过大部头的历史故事《杨家将》《三侠五义》《隋唐演义》《星星草》《红楼梦》……整个小学阶段,父亲在前面读,我在后面读;升到中学后,武侠小说风行天下,跟着父亲看遍了金庸和梁羽生的侠骨柔情,家国情怀。
父亲常常吟诵这些小说里的诗词,记得他有一次读苏轼的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时竟热泪盈眶,我也被他的情绪深深感染……长期的耳濡目染,让我也爱上了诗词爱上文字。父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这样引领者我做一个有情怀的人。完成了让我爱上阅读的这一课。
父亲大班朋友。贫穷年代,缺衣少食,但是闲暇无事父亲总喜欢呼朋喝伴在我家下象棋,谈天说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其中有一个叫王文才的叔叔善画人物,所赠年画贴满了我家墙上,那一抹亮丽色彩照亮了我的童年,也开启了我对绘画最初的启蒙。母亲用一双巧手布置的粗茶淡饭招待着父亲的这些朋友,也从不抱怨父亲。
父亲一生,虽然贫穷落魄,但是清高自尊,能站在知命的高度看淡世间事。五十年,父亲像风一样在时间里吹过,来去无踪。留给儿女的却是纸短情长。
我总相信在某一个维度里,我们是永远的亲人,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