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 句何如耶？

  【批注】  王国维更看重写出事物神韵，表达真实情感。他的《人间词话》第七条：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欣赏的“闹”“弄”两个字，就传神地写出春意盎然，花的孤芳自赏，在写景状物之中，又穿递出人物的感受。“江边一树垂垂发”，不仅写真景物，语言更是清新自然，脱口而出。

  王国维用“隔”与“不隔”评论词，姜夔的《暗香》《疏影》，直接描写梅花情态神韵的文字不多，多从其它方面来写，应该是“隔”的吧。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批注】用叶嘉莹老师的分析来套，李煜的词，能够创设种“情感的意境”，能够激起人生命的“感发的联想”，足以动人。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批注】写“真景物、真感情”，语言自然不矫饰，是好作品的标准。《人间词话》三十四条说“词忌用替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感情真实自然，语言富有感染力，就不需要用“代字”。这方面，李煜令人叹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语言自然，就好像脱口而出，足够震撼人心。李煜有一颗丰富敏感的心灵，洞察事物，透彻深邃，能把普普通通的字眼，经营得直抵人心。一般人即使有了这样的感情，没有这份洞察力，没有这份才情，只能徒然感慨，不能形成伟大的作品。这就是大家能够写出普通人心中有而口不能言之处吧？

删稿四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文学 小言》十三此下有“除稼轩一人外”六字注)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批注】这条可以和五十四条对照理解（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世间许多事物好像都会这样，如科举考试。

未刊稿三七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 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 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批注】感觉无论诗词还是元曲，都有挺不错的“感事、怀古”作品。也许王国维更喜欢文学，不喜欢政治吧，就像贾宝玉不喜欢“禄蠹”。

未刊稿一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当作‘须’) 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批注】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因为“诗言志”“词娱情，诗与词表达的感情，大不同，用穿衣服来比，感觉诗就像正装，是正规服饰，是会客是传给客人看的。词是居家服，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穿的。诗表达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词表达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感觉词中的感情，更真实，更触动内心那些角角落落。

四三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批注】“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搭讪妹子的套路，古今相同呵。不过自己还是挺喜欢龚自珍的并且还非常佩服他，觉得他非常了不起，在那样一个时代，能够对政治制度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四四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未刊稿一六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 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批注】词人有丰富敏感的心灵，深邃透彻的洞察力。敏感的心灵，才能够感知一花一草的生命，才能洞察风云雨雪的奥妙。记得《红楼梦》中宝玉挨打后，其他府邸派老妈子看望宝玉，走出贾府谈论宝玉，说他痴呆，看了花鸟也会和花鸟说话。老妈子是不能感知自然界其它事物的生机生命，欣赏它们的美的，不能理解林黛玉的《葬花吟》，更不会像林黛玉那样去写《葬花吟》。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有多少家长也在使孩子失去这样的感知力，欣赏能力？

删稿二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然，况其次也者乎？

    【批注】想起六朝骈体文，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有了“古文运动”。

  未刊稿三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批注】从王国维“大家之言，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的评价标准看，史达祖这句“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语言真不能算是脱口而出。不过觉得“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还是能够写出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感慨的，比上一句自然多了。

  未刊稿四八“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批注】作品与作者内外密不可分。看杜甫的作品，那份忧国忧民的情怀，不仅是跃然纸上，仿佛要充溢出文字之外。儒家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连栖身之所都被大风掀翻之后，杜甫想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好的作品，不仅要有情怀，还要有文采，这就不是强求的了。读李白作品，给人的感觉是，一挥而就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