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求职,我成了内定的陪衬

“教授这个词,汉语讲出来照样响当当,建中国的实验室,做中国的课题,带中国的学生,通讯作者署上中国人的名字,照样发在美国大牛期刊上!”在这段话的感召下,我决定好好准备准备,回国应聘……

配图 |《中国合伙人》剧照

征 稿

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

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记录下自己,就是记录下今天。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寻业中国」。期待你的来稿。


1


赴美做博士后的第7年,我终于在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论文,还因此登上当地的媒体。看似收获颇丰,内心却充满焦虑——在美国,博士后只是博士毕业生拿到教职或进入企业前的缓冲阶段,甚至连正式工作都算不上。而我这博士后一入坑就是7年,再不爬出来,就不是缓冲、而是死缓了。

于是,我开始找工作。但因为没有美国本土的学位,绿卡也还在申请中,一时间毫无进展。正在焦头烂额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QQ邮箱的邮件,发信人自称是国内某高校某学院的科研秘书,在文中用错误百出的英文描述说,他们学院一直在关注我的科研动向,并认为我的论文意义重大,诚挚邀请我参加他们在X市举办的学术论坛,交通及食宿等费用皆由他们承担。

自从到美国后,我便跟国内学术圈没有什么联系了。对这所高校的了解,也仅限于网上介绍的“教育部直属”、“211工程”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之类的头衔而已。登上学院网站,才发现这所自诩“在整合国内外优势资源基础上”成立的新学院的目标不可谓不宏大——“短期内建立国家一级重点学科,诚邀全球优秀人才加盟,以推进该校世界排名前1%的优势学科。”

世界排名前1%?我好奇到底是什么学科这么厉害。可点开链接,却进入了“网站正在建设中”的页面。

我不太确定,联系了一位在X市的师兄。当年在美国,我们常一起踢球,那时,他的口头禅是“5年之内必须杀回国去”,因为“海龟绝对整不过土鳖”。当然,他也不是说说而已——在美国待了几年后,师兄不但放弃了申请到一半的绿卡,更推掉美国这边公司的聘书,以海归风投的身份去了X市,做着上千万的投资项目,一时被传为奇谈。

“回来吧哥们儿,”隔着太平洋,师兄的东北话听着格外热乎,“各种烧钱,各种政策,往你脑门儿上咣咣猛砸,他们又刚成立,坑儿还没占满,你趁乱杀回来正是时候!”

师兄又让我备好中文简历,列上发表过的论文,我却糊涂了:“人家说开学术会,不是招聘会。”

“在美国待傻了吧?”师兄大笑,“真以为国内人傻钱多,请你回去游山玩水?这叫套路,学术招聘打包一起整了,回头往上一报,媒体一吹,好看又好听,何乐不为?”

国内?招聘?以前我也想过回国,可一来那时还没发表有分量的论文,二来对海归到底会是个什么状态也没概念。只在博客上看到过一些海归的文章,有人说离开时依依不舍,因为美国环境好、人少,充满田园气息;有人说美国是孩子的天堂,不用遭受国内孩子的各种压力;还有人醍醐灌顶,说年轻时来美国是凭那股闯劲儿,中年时回国要靠一颗不惑之心——没错,PM2.5、食品安全,这些都从新闻里走到你面前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国内有发展机会,自然就有挑战,难不成所有好事都叫你一个人占尽了?

我没成家,没有小孩,更没痴想占尽所有好事。我只想做点自己的科研,所以当时,对我来说最有诱惑力是这段话——

“教授这个词,汉语讲出来照样响当当,建中国的实验室,做中国的课题,带中国的学生,通讯作者署上中国人的名字,照样发在美国大牛期刊上!”

跟师兄聊完,我重新搜出这段文字,读着读着,竟看到自己回国当上教授、坐在前面指导学生答辩时的场景。

在这画面的感召下,我不但立刻认真着手准备了中英双语的自荐信和简历,还专门为一个小时的求职演讲做了40多页的PPT,练得滚瓜烂熟——每分钟过一张,刚好留出15分钟回答问题——这些都是美国这边申请教职的固定流程,我想把这些带回去应该准不会错。

我给那位科研秘书回了邮件,用汉语表示感谢邀请,万分荣幸赴会。秘书迅速要了我的微信。我问具体的行程安排,好在美国提前请假。她说不急,届时会有通知。

很快,秘书就把我拉进这个论坛的微信群,看了几个,群友ID的所在地都是东京剑桥斯坦福之类,想必都是来自世界名牌大学的竞聘对手。既是竞争激烈,也体现了学院的吸引力,我在忐忑中又多了份期待。

秘书每隔几天就拉进一个新ID,这意味着又多了一个对手,于是,大家在群里都沉默不语。

过了一段时间,秘书终于给出会议行程安排,强调机票只能报经济舱,高铁则是商务座以下。群里终于有人开口了:“请问家属和子女怎么算?”

秘书回了一张捂脸的表情:“家人的话还请自理,抱歉哈。”


2


临行前,师兄叮嘱要收好登机牌和火车票,国内不像过去了,报销上管得严。我很感激,说务必要在X市一聚。

“必须的,”他在语音里大笑,“带你到江上兜一圈儿,咱哥俩儿把酒临风!”

可等我在X市落地,他人却到了广州。

“兄弟真对不起,那边项目要加急。”他打字道的歉,没用语音。

“没事,我要是留下来,咱以后不天天把酒临风?”我也打字回他。

以前在美国踢完球,就着啤酒和微波炉转出的油炸花生,我们都能聊到后半夜。如今人到中年,回了国内却也不得一见。我来不及感伤,就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论坛上。

会场设在学校的主校区,与会人员安排的酒店却在城市的另一端,秘书说这样“方便诸位每天游览市容市貌”。

当天下午,我在酒店办了入住。天气正热,外加时差,我计划着先休息一下,再参加学院的迎接晚宴。冲完澡躺在床上,隔壁就响起了夸张的撞击声,每次撞击之间还有女人的叫声,像扩了10倍音量的猫叫。我被吵恼了,砸了几下墙,撞击声停止了,猫叫却更猛烈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下了楼。

酒店本身是个大厦,对面还是层恋叠嶂的大厦,夹杂其间的是无数汽车,红灯时像停滞的传送带,绿灯时就变成一去不复返的江潮。过街天桥挂着巨幅广告牌,上面的明星我既叫不出名字,也分不出男女。明星脑袋上是大红的标语,也搞不清是谁给谁在代言。

酒店大门口铺的瓷砖光滑整洁,地上的小卡片就格外显眼。我捡起一张,正面是个半裸女人,反面是手机号和二维码。我回头看了一眼酒店,才对刚才的声声猫叫有了新的理解,同时也产生了新的疑问:我究竟是回了祖国,还是又漂到一个讲母语的异乡? 

晚些时候,秘书包了辆大巴拉我们去学校赴宴,上过江大桥时暮色苍茫,江水无垠,大家纷纷拿起手机拍照。秘书很年轻,戴着I Love NY的鸭舌帽,手持麦克,像个职业导游。她给每人发了纸袋,里面装着会议行程、入场证和人员简介,然后用奇快无比的普通话介绍着这大桥的历史,比如,它是X市人民的骄傲。

随后,又感谢我们不畏舟车劳顿,千里迢迢来参加这次学术盛会。翻开会议行程,我才发现,明天上午是统一参观历史博物馆,下午大院长演讲,后天是学术报告,并没有招聘方面的安排。

“不是开会么,”我问身旁的女生,“为什么要去博物馆?”

“也是哦,”那女生也在翻行程书,“我都没注意,大概是想让咱们休息一下吧。”

女生姓宋,在苏黎世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方向很前沿,说话有点口音。我问她家是哪儿的。她笑了笑,没接话。我很尴尬,不知哪里说错了。这位宋博士大概也觉得突兀,过一会儿才小声说她家就在本市。

家在本市?本科和研究生会不会也在本校读的呢?在这种对手面前我有机会么?

“那您明天真就不用去博物馆了。”我试着开了句玩笑。

她也笑。一路再无话。




晚宴设在学校的国际交流中心,一共20人,秘书带一桌,书记带另一桌。我被分在秘书那一桌,宋博士则坐在书记旁边。

众人入座的当口,我翻开会议人员简介,果然,这位宋博士是本校出来的。简介上还附有每个人的照片,我认了认脸,还有几个在本校读过的,都坐在书记那桌。秘书笑着干咳一声,我和同席的几位迅速放下简介。

“诸位学子晚上好,”书记举杯起身,笑容满面,“欢迎你们回到祖国,回到我们北京时间的7点整!”

席上一共10道菜,两道是本市名菜,秘书把席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却都没怎么吃,也不怎么说话,大概是都想听听书记那桌在聊什么。可是也没听出什么来,因为书记喝了点酒,本地口音就越来越重了。

回酒店的大巴上,秘书说明早在楼下集合去博物馆。宋博士坐在我前边,正在用手机和儿子视频。回国连儿子都没带,显然是尽全力来求职的,这股狠劲儿让我压力陡增。

入夜,大家似乎既疲惫又心事重重,都不怎么说话。过江大桥不见星月,唯有灯火被江水层层映出,随波粼动,满满一江的迷茫。我拍下来传到朋友圈,第一个回复的竟是姐姐。

姐姐是表姐,从小玩到大,很亲,出国后多年未见了。

“你怎么会在大桥上?难道回国了?”姐姐用语音问。

“我来X市开个会。”

“我也在这儿办事呢!”

多年后遇到姐姐,却是因为这场含糊其辞的招聘会,人生何处不相逢。


3


第二天上午,和姐姐见了面。姐姐一袭白裙,跟多年前相比,没有更年轻,却更漂亮了。她在青岛开了家小公司,刚在X市谈完业务,听说我开完会就从北京飞回美国,当下把回青岛的机票改成了北京,小时候那股子干脆劲儿倒一点也没变。

我们边聊边逛过江大桥,姐姐问我在美国发展的怎么样,我说生活还行,发展绝对谈不上。又问我来开什么会。我说是一个学术论坛,同时也是招聘会。

“招聘?你想回国?”姐姐热切地看着我。

“不是我想不想回,是看国内要不要我。”我苦笑。

“那上午没会么?”

“上午安排去博物馆,无所谓吧。”

“人家聘方安排的活动都不参加,你还想找到工作?”姐姐摇头笑,“真是在国外待傻了。”

大桥两侧可以步行,我们本想边走边看风景,可惜起了雾,看不见江水,目力所及只有路中间的滚滚车流。我时差闹得正凶,一下子吸这么多尾气难免头晕,却不好意思开口,怕姐姐笑我在国外养得娇惯了。倒是她怕裙子被熏黑了,说要不就下桥吧。

姐姐怕我再犯低级错误,说要陪我去开会,“毕竟你姐我从大专出来就进社会混了。”

“可是你没有入场证件啊。”

“你不是有那秘书微信么,商量商量,搞生物又不是搞核武器,有啥不让进的?”

结果跟秘书一说,对方竟爽快地答应了。进了会场,姐姐戴上眼镜翻着人员简介,发现全是海外的博士博士后,发表的文章题目也全是英文,小声对我笑:“这屋里是不是你姐最没文化?”

我们在论坛一个分会场,主讲人是大院长,会场音响有杂音,好在他嗓门够大,关掉麦克直接上了方言。我听着很吃力。

“在座各位都是莘莘学子。莘莘是众多的意思,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海外的都应该是辛辛学子,辛苦的辛!以我自己为例,当年我在哈佛读博儿,过新年导师家请客没去,一个人在实验室点灯熬油跑蛋白胶。波士顿那个破冬天死冷死冷,我那小破车也不争气,前半夜跑完3块胶后打不着火儿,一怒之下后半夜又跑了4块儿,年就算过完了。结果写毕业论文,后半夜那4块胶的结果全用上了,心里还有点后悔,再多跑两块就好了。所以我说咱们是辛辛学子,不是莘莘学子。”

院长越讲越动情,扯着嗓子怀念他的哈佛岁月,幻灯片一直没翻。我也听过学术界的一些大牛演讲,其中不乏诺贝尔奖得主,可大讲特讲自己20年前艰苦奋斗的,还闻所未闻。院长所谓的在美国做科研赶上节假日加个班,我也经历过。可区别就在于院长加班加成了院长,我却连个正经工作还没加出来,心下不禁又好笑又凄然。转头看姐姐听得很认真,趁大家鼓掌期间,还用手机拍了照。

院长终于往后翻他的幻灯片了。

一张张柱形图饼状图所描述的,不是科研进展,不是实验数据,而是真刀真枪的钱——学院每年能分到多少万的经费,年轻学者加盟后又能从学院分到多少万——大家知道这是上干货了,都甩开笔刷刷开记。姐姐倒是乐了:“原来你们做科研跟我们跑市场也差不多。”

这时,会场进来一个白人,梳金色马尾辫,汉语半生不熟,自称也是被邀请来开会的,从新加坡飞过来,广州误了点,所以才迟到。秘书从后排一路小跑到前面解释,院长点点头,才让他坐到后排。

“这位国际友人来自澳大利亚,目前在新加坡当助理教授,”院长开始了他的结束语,“我知道在座各位有不少都拿到了国外的教职,手里攥着国外的课题经费,但我问问你们,就国外给的那俩钱儿,能养多少基因敲除鼠?咱学院不说别的硬件,光是转基因的耗子就有上百种,这么强的条件,国外谁能提供?再说了,国外就算有这条件,为啥要给咱中国人呢?寒窗十载,游学万里,咱们不还得回到祖国怀抱,自己靠自己么!”

会场掌声雷动,学术报告硬生生被做成了誓师大会。




晚上和姐姐一起出去吃饭时,秘书果然在群里发布了后天招聘正教和副教的消息,具体面试方式另行通知。我摇头苦笑:“这些人里有不少都出自本校,我哪有机会?再说这个招聘形式看起来也不正规不透明,就算下来一纸聘书,我敢放弃美国那边留下来么?”

“留几个缺儿给自己人,在哪儿都很正常,”姐姐一边帮我剥着小龙虾,一边劝道:“人家花钱把你们请过来,肯定也想认真考察考察,不还有个老外么?连老外也是他们本校的?”

“老外能留下来当花瓶嘛!你也听见那个院长的讲话了,哪里是学者,分明就是土豪。”

“你这就是气话了,院长讲得实在、接地气,连我都能听懂,这才是大家!再说你也换位想想,人家毕竟是招人,要摆出一副穷酸相,谁会跟他们混?”

对着红彤彤的虾壳,我竟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跑到楼下前台想结账,掏出一把现金,服务员呆了。姐姐追下来,捂嘴笑说她在楼上扫码付过了。我猛然想起小时没钱买游戏币,把姐姐拉到街机厅,她用自己零钱给我买了币子,站在一旁看我打,看的时候也是这般捂嘴笑。


4


接下来一整天是学术报告,我告诉姐姐外人听着可能会无聊,她却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欣欣然跟我们上了大巴。

“嗨,我叫马克。”那个澳大利亚白人凑了过来。

“你中文讲得真好。”姐姐说。

“跟我老婆学的,她是中国人,我们在新加坡认识的。”

“所以你要跟她来中国?”

“是啊,”马克眨了眨蓝眼睛,“我们老外最怕老婆了。”

这种回答很讨女生喜欢,姐姐听了自然很乐。我却不以为然:在新加坡做科研,课题经费极难申请,非本国籍的助理教授升职空间也很有限,所以,像我这样来中国寻觅机会恐怕才是马克的真正原因。

会场上,姐姐果然很快没了兴趣,坐在后排用平板电脑打理生意。我的报告被安排在中午饭口,轮到我上台时,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往外走了,最前排书记院长的座位也空了。这些年,我大小报告做了近20场,没想到最惨淡的一场竟是用母语讲的——讲完后,全场就还剩两个人,一个是马克,因为汉语没那么好,所以听得格外认真。另一个是姐姐,一直用手机给我拍照。

我去洗手间用凉水抹了把脸。脸是烫的,身上却是凉的。翻开手机,姐姐已在朋友圈里贴了我的照片:“为弟弟感到骄傲!”

骄傲?竞聘还没正式开始,我却已经觉得没戏了。




中午一起吃饭,马克问我知不知道招聘的事,以及怎样才能收到相关通知。我给他看了微信。他这才下载了APP,又红着脸问能不能帮忙申请个账号。姐姐自告奋勇,摆弄了好一阵才成功。马克兴高采烈地加了秘书的微信,被拉进群后用笑脸打招呼:“嗨,大家好,我是马克,还请多多照顾!”

半天没人理他,最后只有秘书回了一句“欢迎”。

傍晚,秘书在群里宣布明天下午1点面试,要求是每人预备10分钟的幻灯片,内容涵盖研究成果、手头项目和未来研究计划,最后预留5分钟答辩。说白了,这是给10分钟说明白过去、现在和将来。从博士到博士后,这群里每个人的科研经历都在10年以上,按每分钟过一张幻灯片算,一张幻灯片就是一年,哪里像面试,简直是立遗嘱。

“太他妈扯了!”我忍不住在姐姐面前骂起脏话,“在美国哪怕是招聘助理教授,每场面试学校也只安排一位面试者,头天晚上系主任带出去边吃边谈,第二天先给教授们来场小型报告,然后给全系做场大报告,中午和两个学生代表一起吃饭,下午还要会见各路教授,今年学校没招到满意的,明年再按这个流程重招,至少得有个认真态度,才叫学术,对不对?”

“国情不一样,你为啥非要把美国那套往国内搬?”

“那也不能这么多面试的一下午全过完吧?到底是聘教授还是下饺子?”

“美国都发展多少年了?人家这学院从零开始,所以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我今天做报告你也看见了,没人听,也没人提问——这大老远把我整过来到底图啥?”

“你明天才面试,今天就算讲出花儿又能怎么样?我找朋友跟学校人事处打听了,人家说像你这样的海归国家确实很重视,包括住房啥的都有政策,”姐姐翻开我的笔记本电脑,“你看那个老外,连微信也没有都不放弃,你还有啥抱怨的?赶紧做PPT吧。”

走到这一步,我才明白自己和这学院的关系:我不适应它,它也根本不需要我。所以这10张PPT我做得毫无动力,却又不得不做,像喉咙里卡着一个刺。姐姐沏了两杯乌龙茶,说要看我过一遍。

“这都是我专业的东西啊。”

“让非专业的人都能听明白,那才叫专业。”

就着乌龙茶,姐姐陪我连过了3遍,直到晚上10点多才回自己的酒店。我对着PPT发呆。第一张背景是我刚到美国中西部小镇的照片,十月里的枫叶,满树满街烂红。最后一张是昨天照的大桥夜景,灯火倒映在江水里摇曳不定。

夹在两张幻灯片之间的,是我这些年在科研上的付出,是人在海外的孤独,是看不见出路的迷茫。


5


那天夜里,我跟师兄通了语音。他说广州连日大雨,在机场堵了十几个小时,不然还能赶回来和我一聚。我说心领了,又聊起面试的情况。

“学校到底给你们这一拨海归啥职称?”他问。

“正教或副教。”

“兄弟,这么说吧,”师兄沉吟一下,“如果能拿到正教,再使使劲争取个青千(青年千人计划),那杀回来挺好。副教就没必要冒险回来了,你说呢?”

“嗯,我也不想回国重来一次culture shock(文化冲击),三十好几的人,折腾不起了。”

“你绿卡办咋样了?赶紧把绿卡拿下来,才能攻守自如。”

“啥叫攻守自如?”

“就是有了绿卡,在美国好找工作,国内也高看你一眼。我他妈要是当初在美国多熬几天就好了,把绿卡熬下来,回来少说多少废话!”

两个中年男人这场深更半夜的对话,让我彻底明白了,这国是没法回了。

第二天坐上大巴,心里感觉很怪,不知道是荆轲刺秦的悲壮,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放松。

面试原本安排在阶梯大教室,却因设备故障,临时换到一间小教室。院长沉着脸对我们说:“时间有限,请各位抓紧。”然后又问,“有人要赶飞机么?”

当下好几个人举手,都是本校出来的,其中就有那位宋博士,秘书就让他们先上。等轮到我们,院长又对着表说:“各位也别照幻灯片一张一张来了,直接讲讲创新,拿到课题后想做啥项目,项目能出啥成果,直接上干货!”

得,就连昨晚那几张幻灯片也白忙活了。我上台后脑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见一片茶叶,叶片泡得异常胀大,在院长的玻璃茶杯里不停旋转。

“行,讲得挺好,”院长张开嘴,把那茶叶一吸而进,“如果安排你给本科生教学,打算开啥课?”

“肿瘤方面的转化医学。”

“倒是挺会赶时髦的,”院长摆摆手,“下一个。”

我和姐姐要赶当晚8点的航班飞北京。上了出租车,姐姐说我讲得不错,很会临场应变。我却告诉她,这场面试我已毫无希望了:“给谁正教,给谁副教,早都定好了。”

“正教副教到底什么差别?待遇很不一样么?”

“工资住房就不用说了,单说招生这一项,如果你考研,正教授和副教授,你选哪个当导师?”

“副教不也能熬到正教么?咱们一步一步来不行?”

“一步一步来就等于每一步都比别人差一步。我三十好几,没那个资本了。”

姐姐不再说话,只是和我一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江水。




一路狂奔到机场,航班却晚点了,理由是天气。问什么时候能起飞,机场的答复是“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我怕耽误第二天从北京飞美国,当场要换航班。姐姐劝我先跟秘书联系一下,不然回头报销会有麻烦。我在微信里给秘书留言,没有回复,语音邀请也不接,情急之下就直接换了。

姐姐没说什么,抢着把钱付了。

新换的航班还是晚点,一直推到半夜,登机口的服务人员不停向乘客们解释,最后搬来一箱八宝粥和一叠小薄毯子,算是表达歉意,大家立即开抢。

机场里空调大开,吹着莫名其妙的冷风。姐姐穿着裙子,双臂抱肩瑟瑟发抖。有人领了两三条毯子,还有人从别的候机室跑过来冒领,我也冲上去拽了两条。姐姐把一条毯子铺在金属靠椅上,另一条盖身上,这才好些。走进机场书店,里面摆着新任美国总统的自传,中文标题是《永不放弃:特朗普的自述》,封面配以总统先生的发型、眉毛和眼神,效果委实了得。

起飞已是凌晨3点。不少乘客在抱怨,空姐只能用微笑抵挡。她疲惫不堪地问我想喝点什么,我要了杯速溶咖啡。不少座位空着,大家头冲窗,腿伸向过道,横着睡了起来,鼾声一片。空姐推着餐车,不得不在一双双鞋之间百转千回。

“在美国坐飞机也这么折腾么?”姐姐问我。

“那边飞机也经常晚点,只是机场没有人发毯子,也没有人抢毯子罢了。”

“我看你已经不太适应国内了,还是别回来了。”

“嗯,我也这么想。”




回到美国后,我在微信里收到了秘书发的聘书,副教授。

我说抱歉,自己暂时还没有回国的想法,然后发给她从X市飞北京的登机牌扫描件。

她说对不起,这个登机牌和您回国前提供的行程单不符,财务处那边没法处理。

我说好的,谢谢。从此再无联系。

“哥们儿,你没回来就对了!”过了两天,师兄又发来语音,“我这次在广州认识一对海归,两口子看中一套500万的房子,七拼八凑弄好首付,落户的事儿却被学校人事处耽误了好几个月,等拿到户口本儿,房子涨了100多万,差点没吵离婚了。你说在美国一漂十来年,回国一瞅连房子都搞不起,到底图啥呢?”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给他回了张捂脸的表情。打开英文简历,边改边投,边投边改,都是美国这边的公司。

等又过了一年,绿卡下来了,我也拿到新工作的聘书,搬到了东海岸。又收到一封来自QQ邮箱的邮件,还是那个在X市举办的学术论坛,诚挚邀请我参加,交通食宿将由他们承担。我对了一下去年的QQ邮箱地址,不是同一个。

我又上了那个学院的网站,有些链接点开依旧是“网站正在建设中”,另一些则是新上任教授的简介,有图有文,去年和书记一桌吃饭的几位一个不少。那个马克也赫然在列,还是一双蓝眼睛,只是摇滚歌星一般的马尾辫剪了,换成了符合国人标准的三七分。

姐姐祝贺我找到新工作,嘱咐我无论在哪儿都要好好的,不要让她担心。我笑着说还欠她一张机票,春暖花开时一定要请她和姐夫来华盛顿看樱花。





作者 | 小杜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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