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湛蓝的天空纯净而圣洁，就像一个巨大的蓝色屏幕，把远处的山近处的房映衬得那么清晰灵动。丫丫静静地仰着头，她的眼中盛着拉萨的蓝天。丫丫爱这种纯净的颜色，她宁愿让时间就这么静悄悄地凝固在这一刻。天空的另一边，不知何时起了云，云越积越多，连成了片，积成了大片大片棉花似的云。大片大片的云朵飘荡着，那样子就像手执牧羊鞭的女人，正撵着一群雪白的羊，由东向西，不停地奔跑着。
一抹笑容不自觉地就绽放在丫丫的脸上。丫丫觉得那朵像女人样子的云，有着长长的头发和一张和蔼的笑脸，那神情多么像妈妈啊，但她有些发胖的身材不是更像达珍妈妈吗？是的，那正是穿着宽松藏袍的达珍妈妈，正高举着牧羊鞭，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放羊呢！
看着天空中羔羊似的云朵，丫丫仿佛看到了自己。丫丫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奔跑着羊，一路跑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跑到了德吉孤儿院里。
快五岁的丫丫，坐在宿舍门前的水泥梯上，抱在她怀里的，是一个沾有泥污的布娃娃。午后的阳光静静地铺在德吉孤儿院里，也铺在她的身上。这时候，丫丫的想象力就长出了翅膀，她的眼神也被拉得悠长，悠长。丫丫的想象力就像兔子，不一会就从云朵上蹦回了过去。丫丫想起了从前那段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美好时光，那些笑声，那些唱过的歌谣，就轻飘飘地在眼前晃悠着，在耳边回荡着。
就在丫丫安静地回忆过去的时光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丫丫侧脸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正从她身旁走过，也同样好奇地望着她。他的左臂拄着一个拐杖，左腿沿膝盖截去，绑着三角形的不锈钢假肢。显然不锈钢假肢短了一截，右腿和拐杖有些艰难地支着他的身体，那截不锈钢假肢却有些悠闲地前后不停地晃荡着。男孩冲她笑笑，叫了声：“丫丫，哑巴丫丫！”男孩的笑有些难看，牙缝里还留有中饭时粘上去的一片青菜。
丫丫没有应声，她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从前是，现在更是。丫丫笑了笑。男孩转过身去，继续走路，他转过了屋角，那是茅厕的方向。
丫丫望着男孩儿的背影，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屋角，才又把目光收回，出神地望着天。丫丫又继续她大脑中关于白云和羊羔的想像。此刻，她觉得那个小男孩和她一样，也是一只羊，一只德吉孤儿院里的羊。
这时候，丫丫身边响起了一个和蔼而又有些严厉的声音：“丫丫啊，为什么不睡午觉？”
丫丫转过头，看见穿着宽松藏袍有些发胖的达珍妈妈，正向她走来。达珍妈妈有些微驼，走起路来发胖的身子像企鹅一样左右摆动。达珍妈妈脸上的高原红使她看上去更精神，也更朴实。达珍妈妈走到丫丫身边，将身子弯下，两团红通通的高原红贴到了丫丫的脸上。她抚着丫丫的头，又低声音说了一句：“小家伙，现在可是睡午觉的时间啊！”
丫丫依然很安静，没有说话。达珍妈妈将她揽到怀里，说了声：“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达珍妈妈牵起丫丫的小手，向着她的宿舍走去。丫丫抬起头来望了一下天，天空中大片大片的云，被扯成了绵絮，正慢慢地消散。
大家都认为，丫丫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那天，一位叔叔领着丫丫来到德吉孤儿院。达珍妈妈正漾着盛满高原红笑脸，等候在孤儿院的门口，她的身后有几个孩子，闪着调皮的眼神望着他们。叔叔对她说：“去叫妈妈，达珍妈妈！”丫丫不支声，躲在了叔叔的身后，低着头，两只脚上下不停地来回搓着，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污的白色布娃娃。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会儿看着自己的鞋子，一会儿偷偷望达珍妈妈。叔叔对她说：“看到了吗，这位啊，就是你的，也是这些所有小朋友的妈妈。”叔叔指了指达珍身后的孩子们，说：“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丫丫是独生子，在学前班里知道同学和朋友的概念，却没有兄弟姐妹的概念。她更难理解的是，妈妈只有一个，妈妈的概念怎么会和眼前这位穿着宽松藏袍一脸高原红的达珍重叠，一个人又怎么会是那么多人的妈妈呢？丫丫心目中的妈妈，很时尚，很漂亮，与达珍相差太大，更何况妈妈是个汉族人，一个苗条的汉族人。所以，丫丫满心疑惑，紧紧地抓着布娃娃。
达珍笑着说：“呵呵，好孩子，慢慢就好了。”可是，出乎达珍的意料，丫丫没有好起来，接连的几天时间里，丫丫都没开口说过话，甚至一个调皮的男孩踩到丫丫的脚上，她也没有叫出一声来。达珍怀疑丫丫是个聋哑人，她让丫丫作了个简单的体检，发现她听觉灵敏，声带也好，却不会说话。但是，达珍仍然做了一次努力，她对丫丫说：“你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丫丫张着口，啊啊啊地发不出音来，眼睛被泪水浸满。最后，丫丫用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丫丫”两个字。这两个字，丫丫的父母很早就教她写过。
所以，大家都知道这个来自地震灾区的女孩名叫丫丫，这位叫丫丫的大眼睛女孩子不会说话。院里调皮的孩子们都叫她“哑巴丫丫”。
事实上，丫丫早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在那个地动山摇的雨天，丫丫看见爸爸妈妈被埋在砖瓦下，她没命地哭，哭哑了嗓子，慢慢就哭不出声来。后来，救援队伍把丫丫抢救出来，她啊啊啊地却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的丫丫，默默地流着泪，在那片废墟中拾起了最心爱的沾满雨水和污泥的布娃娃，也拾起了有关童年的记忆碎片。
达珍牵着丫丫的手，把她送到了宿舍。丫丫的宿舍里住着六个小女孩，上下铺，较院里其它宿舍而言，相对宽松一些。宿舍里有床被、杯子、洗漱用品等最简单的生活必需品。达珍特意将丫丫安排在下铺。达珍让丫丫睡在床上，给她盖了毯子，然后小声说：“好好休息哦。”然后才离开。
可是，这天夜深了，孩子们都睡下的时候，达珍出来给小家伙们查夜，又看见昏黄灯光下的水泥梯上，丫丫正独自坐着。丫丫仍然像白天一样，坐在那儿，却满脑子没停，正让想像力展开翅膀，在这蒙胧的夜色里飞翔呢。
劳累一天的达珍有些生气，她认为丫丫并不是那么听话的女孩子。于是，达珍走过去，本想批评丫丫的，可是丫丫抬起头来，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夜色。达珍狠不下心批评她，反而平静下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丫丫的头，对她说：“孩子，天都黑透了，为什么不睡觉？”
丫丫低头看看脚，抱紧手里的布娃娃，没有说话。
达珍想起她不会说话，又问：“睡不着，是吗？”丫丫点点头。
达珍也坐在台阶上，慢慢地给丫丫讲了一个小白兔的帮事。讲故事的时候，达珍伸手来握着丫丫的手，发现丫丫的手冰凉，又握丫丫的脚，也是冰凉。故事讲完了，达珍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水，给丫丫洗了手、脸和脚。
达珍再一次把丫丫带到床边，让她睡下。丫丫钻进被窝的时候，身子猛地抖动一下，就像突然掉在了冰窟里，胳膊和腿弯曲，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嘴唇“呜呜呜”地颤动像风中的树叶。
丫丫这个有些夸张的动作，引起了达珍的注意。达珍像对丫丫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丫丫原来是怕冷啊。”说着，达珍也侧躺在小床上，将双腿曲着，把丫丫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张开臂膀将丫丫搂住，就像一个抱窝的母鸡护着小鸡仔。丫丫很自然地，把卷着的小手放进了达珍的胸脯里。达珍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小声问道：“丫丫，妈妈以前也这样吗？你每天都是抱着妈妈睡吗？”丫丫睁大眼睛看着达珍，点了点头。
达珍熄了灯，小声说：“好了，我们的丫丫该睡觉喽。”达珍像哄婴儿入睡一般，轻轻拍着丫丫的背，丫丫颤抖的身体很快就平静下来。在温暖的气息中，丫丫把自己用力卷曲的身体惭惭舒展开，呼吸舒缓而平稳，不多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达珍见丫丫睡着了，便把丫丫的手挪到被窝里，又整了整被角，准备离开。这时，丫丫却突然挥着手，踢着脚，嘴里咕嘟咕嘟地响，之后抖动着双手紧握被子，身子颤着，豆大的汗珠顷刻布满额头，在透过窗户零星的灯光和月光的映照下，像清晨散落荷叶上的露珠。达珍吓了一跳，她发现丫丫并没有醒来，猜测她一定是被恶梦缠绕。经历过大的灾害，就是一个大男人有这样的表现也很正常，更何等况是不到四岁的小姑娘？达珍就又揽着丫丫，轻轻地拍她的背，小声说着，恶梦走开，恶梦走开……
达珍一边驱赶恶梦，一边吟诵起经文。那些圣洁的经文和银色的月光一起，柔柔地撒在丫丫的身上。丫丫就慢慢地平静下来，舒展开来。
从那天开始，每当夜幕降临，达珍就会与丫丫一起挤在那张小床上，解开自己的上衣扣，把自己弯成一张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丫丫入睡。她拥着丫丫，帮她驱恶梦，吟经文，等到丫丫睡熟之后，达珍才会悄悄地离开。
陪着丫丫一起睡觉，成了达珍的习惯，也慢慢成了丫丫的习惯。丫丫越来越依赖达珍妈妈了，甚至有些喜欢达珍妈妈身上的汗味。有一次，达珍在雪域幸福茶馆里忙到半夜，回到孤儿院里时，发现丫丫还坐在昏黄的灯光里，目光悠长悠长的，充满着期待。达珍才意识到，热水袋早已不管用，丫丫已经离不开她了。达珍说了声：“被惯坏的小家伙！”就领着丫丫睡觉去了。
丫丫成为了达珍近期最重的心事，就像其他的孩子都曾经成为达珍的心事一样。在德吉孤儿院里，丫丫比起那些肢体残缺的孩子，比起那些畸形儿来说，算是相对幸运的，但是丫丫的伤更隐蔽，无法看见，在心上。达珍明白，丫丫的心理比身体更怕冷，在丫丫的心里，凝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只有心里面的寒冰溶解了，她才可以真正摆脱阴影，摆脱恐惧。
有一次，达珍从德吉孤儿院里回来，看见丫丫的手心里轻轻地捧着一支羽毛。丫丫似乎感觉到了它的重量，就像感受生命的重量一样。达珍走过来，把丫丫放在自己的腿上，尽管达珍给孩子们洗了一座小山似的衣服，已很疲惫。
丫丫被恶梦纠缠的现象，慢慢减少，后面几天丫丫没闹过，睡得很平稳。陪着丫丫睡觉的达珍由衷地高兴，她想，再过些几天日子，自己就可以退出，丫丫该过她自己的生活了。
更为可喜的是，在一天清晨，达珍准备叫孩子们起床时，丫丫叫了声，妈妈，达珍妈妈！
谁也不知道，那天丫丫又做了个梦。她梦见：天不停地闪着电，不停地下着雨，接着开始地动山摇，房屋倒塌了，妈妈把丫丫转移到安全的角落里，自己却被压在垮塌的楼房下。丫丫哭着喊着，闪电停了，雨停了，天空变晴朗，妈妈的身影从废墟中轻轻地飞出来，张着雪白的翅膀。丫丫追着妈妈飞去的方向，不停地跑啊跑啊，就跑到了拉萨，跑到了德吉孤儿院里。妈妈收起翅膀，缓缓地落在地上，落地的瞬间身上的衣裳变成了宽松的藏袍，那张时尚漂亮的脸变得醇朴红润，那不正是达珍妈妈吗？于是，她就叫，妈妈，达珍妈妈！达珍妈妈的微笑荡漾在高原红的脸上，身后罩着她的那道光环，一下子变成了耀眼的白剑射向丫丫……
于是，丫丫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达珍把窗帘拉开，她身后耀眼的阳光捕进屋来，像耀眼的白剑。
达珍妈妈此刻转过身来，正惊讶地看着丫丫。达珍说：“噢，孩子，你刚才叫什么？”她张了几次嘴，“啊啊啊”了几声，终于叫了声：“妈妈，妈妈，达珍妈妈！”
达珍听见了冰雪融化的声音。
而此刻，小屋里，瞬间挤满了孩子们的“妈妈、妈妈”叫声，还有明媚的阳光……
原名《达珍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