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远东第一步行街–哈尔滨中央大道上茫然四顾着,两边是70幢俄罗斯建筑物,偶尔会有一两个高大的俄罗斯女人从身边走过。道路在身体的前后绵长地伸展开来,前行或者回头都没有尽头。每当我对结局不会预感的时候,永远缺少一份坚持,这是迪清对我的评价。空气里已有了一丝冰凉,那种温度附上面颊,让皮肤隐隐生疼。我想着上海应该还是后夏的天气,有着艳阳和暖风,一个不会让人疼痛的季节。
我对迪清的记忆回到了他最后离去的目光里,他说此时的目光是没有语言的,所有的话都在这四年的邮件里写完了。我说我不相信长久的爱情,我的生命也不需要承诺。承诺只是预支了一个迷幻的结局在此时挥霍,而这个结局才仅仅走在半途,我要把我的未来完好地保存在遥远的终点处,让所有的期待都不会被伤害。他说:“为什么我不能是你终点处的结局?”我说:“因为我预感不到,所以我放弃。”从这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迪清,他选择回到母校-哈尔滨工业大学执教,后来又去了更远的美国加州大学读MBA.出国前他对最好的朋友说要把上海隔断在最远的距离里,可以观望,可以忘记的距离。我并不是没有感动过,只是无法走出那样一种状态,好象没有什么是我想拼命争取,也没有什么需要拼命逃避的。
当我来到迪清无数次提到过的城市,心里有一种不安定的涌动,这里是他很多与我有关的梦的开始,而最后这些梦都找不到归处。我看着街头的每一棵数,就象是在看迪清的梦,这样的注视注定是暧昧不清的。
在一片俄罗斯建筑群里,我找到了一个欧式的小咖啡屋。门廊是嫩绿色的,四周长满了墨绿的爬藤植物,呈现一种健康的生长状况。店招也是绿色系的,用中英文写着“露西亚咖啡屋”。咖啡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迪清说过哈尔滨人不喜欢夜生活,可能是城市太冷,也可能是这里相对传统的文化。我挑了正中的四人座位坐下,侍应生为我送上Menu,我很快发现这本Menu的不寻常处,扉页上没有任何商品,只有四行诗一般的小字:
在这所美丽而古老的大房子里曾经有过许多动人的故事您在这儿会得到永远美好的回忆并有一段属于您自己的故事
如此煽情的语句自然会得到喜欢写作的我的欣赏。我猜想这里的老板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把故事带进这里给人阅读,让每一位读者触摸那些私人时光的灵性,而他站在那里观看他们的触摸,也算一种幸福。
我没有再翻下去,抬头对侍者说:“我要一杯爱尔兰咖啡。”“没有。”他简洁地作答。
我有些失望,侍者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有一双很蓝很蓝的眼睛,这让他整张脸充满了异国情调。他宽容地笑,显然这样唐突的注视已不是第一次。
“乞力马扎罗咖啡。”他说了一个名字。
“什么?”
“乞力马扎罗咖啡。”他固执地重复着,“一定适合你。”
我又一次惊奇地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睛,这个咖啡屋里不仅有奇怪的Menu,还有奇怪的侍者。仅仅是见到我几分钟,也才听到我说了一句话,居然知道我适合什么样的咖啡,而这个从没听过名字的咖啡居然还需要有适合的人群。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常常有一种没有理由的专一,比如我喜欢听国语情歌,所以从不买其他语种的CD;我喜欢白色,所以我的衣橱是雪后的屋顶;我喜欢香特丽的虎皮奶昔包,所以至今没有机会尝到这个牌子的其他面包;至于咖啡吗,其实我很少喝咖啡,尤其是晚上,那会让我睡眠不良,但自从知道了爱尔兰咖啡背后那个感人的故事,我就再没点过其他的咖啡。我喜欢强烈的感觉,强烈到勿庸置疑,强烈到无需选择。我的人生就那么习惯性地走成了一条窄窄的路,有些东西永远都无法开始,所以也无从揣测如果开始是否会改变我的一生。
但是这次我愿意尝试一次开始,因为这种咖啡的名字让这间屋子变的很诡异,我好象看到那座长年积雪的非洲第一山峰上那头风干的豹子的尸体,它是乞力马扎罗的秘密。生的气息依然那么浓烈,好象生命从没有消失过,它在海明威的书里验证过一个诗人和三个女人平常而幽怨的人生。
等待的间隙,我开始仔细地看屋里的一切,老板的确是一个天才,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摆满了装饰物,但所有的饰物又相互呼应,彼此映衬,象身体的每一个器官,组成同一个和谐的景致。他对房间的修饰达到了每一处细节,并弥漫着浓郁的俄罗斯情结。两个深棕色玻璃柜里是各式俄罗斯产品,有望远镜,套娃,打火机,几个老式照相机,壁炉边上是一个没有年代的手风琴。一面墙上贴着几张黑白的新闻照,注解里写的是1957年松花江特大洪灾时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怎样平静地面对大自然的挑战,人和自然的关系即使在这样残忍的考验里依然充满着温情。另一面墙上是若干个俄国女人的半身照,走近看时发现那是同一个人,一个极其美丽的俄罗斯女人,带着蝴蝶梦里琼。芳登戴过的帽子,露着光滑的额头,她的笑容很浅但动人心魄。我被她的美丽深深吸引,久久地注视着那面墙。靠着墙壁放了一台很古典的钢琴,钢琴两侧各有一个抽屉,抽屉面板上装着烛台,分别插着燃了一半的橘黄色蜡烛。钢琴是关闭着的,盖子上是一些干花和几本俄文书籍,旁边有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妮娜。列维坚诺娜,3岁随父母到哈尔滨,2001年去世,期间没有离开过哈尔滨。妮娜的前半生过的是富足和快乐的生活,而后半生是在上访和诉讼中度过的。在动荡的岁月里,这个高高大大的俄罗斯女子受到人们不公平的对待。每当孩子们用石子扔她,她总是不发一言地躲闪,实在痛了,就用手势示意他们这样做不好,自始至终用她宽容和隐忍的心面对哈尔滨人的曲解。我按照她的遗嘱买下了她的一些遗物,,并按地址将钱汇给了她在俄罗斯的妹妹。我将它们陈列在这里,希望以这样的形式纪念这个在哈尔滨度过一生的俄罗斯女人。”
“想听一个故事吗?”
“是的。”这次我再也没有惊奇,因为我知道在这杯暗色的咖啡背后一定会有一个故事,一个能让人长久的记得和无数次转述的故事。我看着那道白色的雾气直直地在眼前升起,对面蓝色的眸子变的若隐若现,象窗外的夜色,灯光到处可以看到明显的纹路,而暗黑着的是一种被覆盖住的悸动。一些幻觉中的画面在真实里来回穿行,来不及确定却已经清醒。我轻轻地喝了一口乞力马扎罗咖啡,发现它在咖啡的香醇味道之外有一种奇异的酸涩,象情人的眼泪。
二新娘不是我
哈尔滨有很多人知道这个故事,因为它在大量的报纸副刊上转载着。主人公就是你看到的照片上的女人-妮娜。列维坚诺娜。
妮娜3岁来到哈尔滨,在这里住了58年,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为什么要离开俄罗斯,所有刊物上的描述都是从妮娜20岁开始的,也许是20岁前的生活太完美了,所以容易忽略,而残缺的部分被无限地放大,直至成为经典。命运是个水晶球,幸和不幸,平凡和不凡在那里是没有差别的折光,球体晶莹剔透,看不出任何内容,好象走过多少,忘记多少,连痕迹都被忘记。无论怎样的命运到最后都是一种没有瑕疵的完整的美丽,因为主宰命运的神是个完美主义者。
但那些记者并不知道在她12岁那一年发生了一件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那是她所有故事的成因,也是所有命运的开始,那年她遇到了风。如果没有那一年的存在,不知道她的一生是否还是那么残缺着和经典着的,或许会象一首歌中所唱:也许遇到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但命运是个光滑的球面,没有缝隙去落空任意一次相遇。
妮娜的父母在中央大道的拐角处开了一间俄罗斯风格的咖啡屋,有很多俄罗斯人光顾。每天放学后,她喜欢去那里玩,但第一次给客人端咖啡,就弄翻了餐具。她被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父母忙乱地向客人道歉,那个人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放上她的肩膀,一种讯息从手心传递过来,那是他的温度,可以平衡她惊悸的温度。颤抖开始平复,但一种直直的宿命的感觉被禁锢在他两掌之间。她想挣脱却忍不住低头去看他的脸,他很年轻,笑容温暖,但眼神模糊,从那里看不到自己的眼。然后听到他用俄文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小姑娘,你长的真好看,长大后我娶你好吗?”她笑了,并不再想逃,因为她相信那是诺言。
从那天起,她生活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长大,她在床边放了一个大大的盒子,每个月的第一天放进一粒咖啡豆,她想等盒子装满了,她就会长大,然后嫁给他,那个笑容温暖,眼神模糊的男孩子。虽然他再没来过咖啡屋,但她相信她一定能见到他,在盒子装满的那一天。
那个盒子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在还没有装满一箱的时候,她就如愿地见到了他。那是在幽兰的婚礼上,而他是新郎。
他在大厅的边缘处出现,身穿黑色的礼服,灯光从背后射过来,脸在黑色里沉浮,一个意外的结果就在这样模糊的画面里开始了,但即使是黑夜里,她依然能辨认出他的气息,并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从他的眼里看不到自己,那是一道佛偈,隐喻着今次的相见。这一年妮娜20岁。
看到最边上的那张相片吗?是在这场婚礼上拍的,进门处挽手站着的是新郎和新娘,第三排那个金发的背影就是妮娜。可以想象爱就是一转身吗?所有用咖啡豆记数的岁月在背影里散发着醇香。巨大的恐惧中有些东西渐渐明朗,过去的8年,风只是她一个粉红色的梦,唱在异乡童年里的儿歌,可是当风站在她的面前,礼貌地微笑地自我介绍时,她在他的长大里确认了自己的长大,这样的确认是清醒的,欣喜的,绝望的,和宿命的,象那一年他手心的温度。当8年的岁月到此终结,她却在另一段开始处重遇了他,他是她人生每一段上的唯一的起点,别无选择,所以她的人生其实是一条直线。
三嫁给想嫁的人
回到家,她把那个装到一半的箱子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放进衣橱。又取了个很大的箱子,还是在每个月的第一天放进一粒咖啡豆,这一次她是想知道忘记一个人需要多少咖啡豆,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会落下泪来。
幽兰是她在中国认识的朋友,风是她从小就认识的。他们俩都学过俄语,并去过俄罗斯。
后来他们常到她家的咖啡屋里聚会,带着一些会讲俄语的朋友。妮娜曾试探着问风是否记得来过这里,但风已全然忘记了那次偶然的光顾,和那句随意的言语,却不知道这一切造就了一个俄罗斯女孩一生的梦。
她常常站在吧台后面看风,和幽兰的活泼热情相比,风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他没有北方男人健硕的体型,而更象中国南方的男子,瘦削的肩膀,礼貌的微笑,她喜欢他的眼睛,迷离而忧郁,象一口没有刻度的井,却有取之不尽的水源,淹没她的心。风给人的感觉很安全,他总是知道什么是最对的路,好象永远都不会犯错。风常常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咖啡和香烟的雾气里看窗外的街景,寒风中颤栗的陌生人和开始下坠的树叶,无声的萧瑟从玻璃窗外穿透进来。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咖啡,每次都点不一样的。有一次他问她有没有喝过乞力马扎罗咖啡,他在俄罗斯一家小咖啡馆里喝到过。俄罗斯人对咖啡有和中国人一样的创造力,由于身处深寒的环境中,他们喜欢喝烈酒来取暖,于是给咖啡也加上酒,并因此取了各种名字,象克列特、格拉巴、Grappa、百合咖啡等。但是乞力马扎罗咖啡和它们不一样,是用果酱酿制的,带着果实青涩时的微酸和成熟后的甘甜,是纯真和沧桑奇怪的统一,让人难忘的味道,老板说是他自己做的。她说她没有喝过,因为3岁就已经离开俄罗斯了。他笑了,以后再没提起过。
妮娜30岁生日的时候,幽兰悄悄地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给她看那个装了100多粒咖啡豆的箱子,告诉她等这个箱子满了的时候也许就会想结婚了。幽兰深思地看着她,没有再问什么。这是她们两个好朋友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一星期后幽兰死于车祸。
第一次看到风流泪,一种极至的悲伤,更甚于绝望,所以每一滴都很珍贵。那时候才真正知道幽兰在风心目中的地位,而因为她的逝去,一切结局凸显,并再不会改变。
风更加沉默,也越来越消瘦,他的灵气一夜之间从身体中剥离,血液象没有生灵的海面,寂寞而宁静地流动。妮娜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三个月后她出现在风的面前,脸上写着倦意,还有一些深浓的东西隐藏在风尘之外。她对他说:“我找遍了莫斯科和海参葳的每一条街,终于找到了你说过的那种叫乞力马扎罗的咖啡,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在那里学了三个月,这是我制作的第一杯咖啡。我想告诉你,有些以为已经逝去的东西其实一直静静地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你,可能路途遥远,难以寻访,可能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但只要心里相信,并且不断坚持,它终能回到你身边。”风紧紧地抱住她,泪水落到她肩上。
有些以为是奇迹的东西发生时竟是那么寻常,事隔18年,再次感觉风的温度,一切恍如梦中。那些梦里的时间在眼前流淌,她看见自己容颜如花,结苞,开放,然后一瓣瓣凋落,青春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来不及等到那人到来,只好留下一叶发黄的线索,证明当时的自己是怎样的艳丽;她看见爱是一粒粒咖啡豆,在容器的不断开启和关闭的寂寞声响里,一些时间慢慢经过,沾染上咖啡的香气。如果记忆中有一些时光有芬芳的气味,爱是它们的成因,却不是结果。青春,美丽,寂寞,等待,疼痛和爱,一切的尽头都是虚无,唯有风的眼泪,真实的象心底的愿望:用无比长的时间换他爱我一瞬间。
每星期妮娜都带着自己做的乞力马扎罗咖啡去看风,风雨无阻。看着他静静地喝完,如饮珍品。一些东西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当他又会笑的那一刻,她不能控制地哭了出来。那间小小的房间象江南三月的天,蔚蓝色的温暖。
风注视她的时间越来越长,目光是很多内容的纠缠,感激,怜惜或者还有爱,最后一样是她不敢轻易求证的,甚至害怕靠近那个答案。当太渴望的时刻即将到来时,反而会停止不前,生怕惊动了,它又会走远;或者触到了,它会碎裂。直到那天风指着一个宝蓝色的丝绒盒子叫她打开,然后听到他轻轻发出三个字节:“嫁给我。”她的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眼前是一粒粒的咖啡豆,互相挤压,随处滚动,饱满而不会褪色。
四用身体告别
她是飞奔着来到咖啡屋的,她要告诉爸爸妈妈她就要嫁给从12岁起唯一想嫁的人。她几乎已忘了去咖啡屋的路了。自从幽兰出事后,风和他们的那些朋友就再没有来过,那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幽兰的笑声和风的静坐。
咖啡屋的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贴着转让的告示,下面列着一些贱卖的商品清单,有咖啡壶,桌椅餐具等。这个消息让她很吃惊,她从不知道父母准备卖掉这个咖啡屋,这里有很多她的回忆,每次坐在风常坐的那个窗口的位置上抬头望天,心里是一种模糊的无言,没有祈愿,也不是等待,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去停止自己的感觉,爱一个人久了会成为习惯。
父母坐在一堆杂物中记录着什么,他们叫她坐过去,对她说:“准备一下下星期回俄罗斯。”
“为什么?”
“因为中国开始搞**,把外国人都当成间谍关押起来,还要没收我们的财产。”
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声音微微颤抖着:“那么如果一个中国人娶了一个外国人的话,他是不是也要被关起来。”
“当然会受牵连,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中国人敢娶外国太太的。”他们看着她,这个一直让他们看不懂的女儿,从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们等待着她将要说的话,但是她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走了很久的人,忽然看见路旁可以借宿的房间,那床好大好暖,她想躺上去睡上三天三夜,可忽然间天地变色,一切都是幻觉,她回归了一无所有的样子,已经准备卸下的疲倦重新扛上肩膀,涣散的心已无力承重,但她依然得走在路上。
风住在城北的小街上,街口是个小杂货铺,门上挂着红灯笼,朝前走50米就是他的家,先经过一个小间,房门虚掩,幽兰10岁的女儿已沉沉地睡去。站在房间门口就能看到风看向这里的目光,他通常坐在一张桦木椅上,白炽灯离他的头有40公分的距离。深色的餐桌在他的右手边,上面放着两套咖啡杯具,和一个盛牛奶的迷你壶,乳白色的液体被包裹在不锈钢所释放的金属感里,那种粘稠的食物突然变得很艺术化。
此刻,风的脸上是和她12岁时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微笑,很暖很安全,她在心里命令自己记取再记取此刻的一切,他的一切,一切的他。在以后任何时候的想念里可以无一遗漏地重放,她知道她的想念是会细致入微的。所以她很细很细地看他,他眼角初长的皱纹,睫毛上白色的尘灰,眼睛明亮地映出自己,今夜的自己美丽绝伦,不象凡间平淡的女子,一股浓情正在体内的每一个地方滚滚地流过,慢慢将他的心淹没。
风也在看她,这个将成为他妻子的俄罗斯女子,她的妩媚在眼前完整地呈现着,他一直知道她是美丽的,也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企力马扎罗上的积雪,洁白清晰,永不融化。他幸遇了这份奇迹,不同血种的心毫不排斥地合在一起。他开始吻她,她的舌温润缱卷,轻轻地缠绕上他的,怀里有了她的温度,隔着肌肤穿透进来。他的眼前是蓝色的一片,象海洋,又象天空,在她胴体的气味里沉溺或飞翔。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慢慢进入她的,开始有了痛感,并不断加强,她忍不住“哼”了一声,然后他的速度变的很慢很慢,慢到让人渴望,她开始晕眩,天地一片混沌,但她知道这是她要的。最后他完全进入了她,在此生的最后一夜,她获得了他的全部。红色的血液在床单上流成艳丽的花,他就是她用血写在心上的印记,此后她将带着这个印记和他天涯相隔,永不重逢。她的泪流到他熟睡的脸上,把他惊醒,他试图把它们吻干,可是她的泪很多很多,象松花江水,连绵悠长。
“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含糊地从耳边缠绕过来,她的心惊跳着,然后发现那只是他的梦呓,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离开他或者永不看到他。
五最完美的谎言
在这10年里,风做了所有的努力,但始终没有妮娜的消息。那天早晨醒来,他看到了她的纸条,她说因为国内的动荡,她要回俄罗斯了,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回来,希望他忘了她。但是他却一直能收到她放在门口的企力马扎罗咖啡,所以他很确定她还在哈尔滨,很多个晚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回来了,站在窗外的阴影里,泪水在脸上疯狂地流淌。她象地上的月光,在某个空间里真实的存在着,只是触摸不到。
的确,妮娜不顾父母的百般劝说留了下来,躲在一个偏远的地方,因为那天晚上她在心里答应了风不离开他。但她依然没有逃脱厄运,她被当地的**委员会抄家,并强制做最肮脏的工作。她开始去各级政府部门申诉,但没有人帮她。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身边的哈尔滨人的蔑视,他们把她当成瘟疫,她的中文能力又无法做到清楚地向他们解释。在那段人性泯灭的日子里,想念风是唯一让她快乐的事,她的爱情很完美,所以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她这样对自己说。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的处境更加困难,那里的人又增添了对她的处罚,她继续为自己的自由到处奔走着,只是她更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因为那是她和风的身体。
每当她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她就会化一天的时间跑到他住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然后离开,只留下一壶亲手做的乞力马扎罗咖啡。日子就在她的不断奔波中流逝着,直到她被平反,此时的妮娜已是个满脸沧桑的中年妇人。
在她夺回失去了10年的人格尊严时,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儿子去见风。因为她一直没有离开他,所以他们很快就见面了,风一眼就认出了她,这10年里没有一刻不挂念的人,他为她等出了白发,并孑然一身。
妮娜看着他,再也不需要躲避,她象少女一样地偎依在他的肩上,轻声说:“最亲爱的风,我骗了你,那年我找遍了莫斯科和海参葳的每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你说的乞力马扎罗咖啡,我回忆着你对我描述过的它的做法,看了一些怎样用果酱做咖啡的书。第一次做给你喝的时候,我好紧张,怕你说不对,幸好你没有发现。”风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短发,他说:“傻瓜,你以为骗过我了吗?你做的那么难喝的咖啡,我强迫自己喝了那么多年,现在可以不用喝了吗?”她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听到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声。
一家四口一起生活了10多年,风和妮娜分别于1995年和2001年去世,他们合葬在哈尔滨的松园墓地里。
六无法告别
咖啡已完全冷却,有一条泪水的痕迹,在两种液体不能融合的界面上。我坐在陌生的北方城市的深夜里,听一个陌生的北方男孩说完这个真实的故事,一种沉郁而浓烈的感觉在夜色里行走,穿越生死,无法告别。终于一切沉寂,唯有泪水滴落的声音。
“这就是妮娜放咖啡豆的盒子,一共482粒,从20岁在婚礼上重遇风开始一直到去年去世,每个月一粒,从未间断过。在她放第一粒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忘记了,一切也就停止了,结果死亡让一切停止,但不包括爱。”
盒子被包裹在一块红色的绸缎中,血红血红的颜色,象风在妮娜心中的印记。盒子是很普通的纸盒,打开后一种时间的气息扑面而来,尘烟和风雨,有给人安慰的香味。时间是个不断刷新的屏幕,依稀看到手指弯曲成寂寞的姿势,寂寞中,一些渴望着又失落着的情感被诅咒了无数次。爱是一张纸,洁白地在面前铺展开来,但时间让它变黄,变脆,最后在手中粉碎。我一直都不相信有长久的爱情,时间是爱情的天敌,永远只是一个童话。所以面对这样跨度的感情,我有一刻的惊诧。
“你就是妮娜和风的孩子,而这个露西亚咖啡屋就是妮娜父母的那个咖啡屋的原址,对吗?”他没有回答,湛蓝湛蓝的眼睛里有了一些雾气。
“乞力马扎罗咖啡的意思是长长久久的爱。”他说,我定定地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平静。
去机场的路上经过哈尔滨工业大学,我让司机在路边停一会。透过车窗望过去,它的建筑高大威严,有俄罗斯风格,一如这个城市。我忽然想是否迪清还在这里,或者他又回到上海,也许我们已经在同一列地铁的不同门里上下过很多次,又或者我们曾在一场演唱会上默读过同一首歌词。人生际遇就是如此,有时很浓,有时很淡。迪清的决定是对的,看多了身边的是是非非,权利和金钱的伪爱情,在世俗和游戏中颓败的人性,我变成了不愿相信又不能坚持的人,所以不值得他等待。
然而,哈尔滨,这个奇怪的城市里演绎着很多奇怪的情感,是飘渺天际中的星,让黑夜明亮,并且守得住永恒。我要离开哈尔滨了,但有一些东西将是无法告别的,因为它们是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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