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镇正在降温。秋天来了,阳光有些颓靡,从窗台一路坠落。
这里是东阳街,一条巷子隔着两个世界。巷子外是一条热闹的街,巷子里是一个小型的工业区。说工业区有几分抬举,其实是些本地人在家里办的厂子,招三两个外地员工,赚点不至于心虚的快活钱。
陈立躺在床上,嘴里叼着红双喜,朝墙上那面缺牙缺口的镜子狂放电眼。他在练习,今晚用这双含情脉脉的眸子能不能打动小娟的芳心。
应该是不难的,想起前两天在夜宵摊她跟自己对吹酒瓶的奔放样儿,陈立暗暗给她订了一个礼拜的周期,不出一个礼拜,小娟一定倚在他胳膊上小鸟依人。
陈立正得意,兄弟竹竿破门而入。
“立哥,我帮你搞定了啊,今晚九点,大龙的摊子上,小娟一定来。”
竹竿坐在床沿,脸上色眯眯的表情让陈立生厌。
“你他娘没见过女人啊,哈喇子都掉我床上了。”陈立一脚踹在竹竿肚子上。
他起身走到饭桌前,往嘴里塞了个馒头,含糊不清的指挥竹竿:“赶紧的,替我把床单洗了,万一晚上能派上用场呢。”
2.
今晚有星星,这是东阳街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黑夜。
陈立和竹竿跑得满头大汗,从麻辣烫馆跑到路口的按摩店,店内红发女郎的笑容充满职业感,陈立本想进去避避,可摸摸兜里只剩了五十多块钱,他只能拉着竹竿继续狂奔。
“你他娘下次做事能长点心不?你约小娟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男人听到了,你个蠢货。”
陈立喘着粗气,夹克衫的拉链和袋里的打火机敲打出有节奏的声响。
“这真不怪我,谁知道那货有男朋友啊。我去,真他娘的骚,有男人还跟你眉来眼去的。”
竹竿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冲陈立摇摇头,“不行,真跑不动了,咱跟他们干吧,才五个人,不一定会输。”
陈立对准他屁股就是一脚,“你想死别拉上我,你没看那几个都带着家伙呢。”
拐角处是一家服装店,有个姑娘正站在屋内拉卷闸门。陈立隐约听到身后的嘈杂声,一时情急,拽着竹竿就钻进了卷闸门里。
那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铁叉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正要张口,陈立猛地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巴。
屋子里很安静,三种不规则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那姑娘就老老实实被陈立捂着,也不挣扎。陈立听着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消散,才松开手。
“你们是谁?”
姑娘按着领口,眼神镇定。陈立颇具玩味的打量她,发现她的双腿正微微颤动。
“别怕,就是借你地方避避,我是这巷子里的。”
姑娘渐渐松弛下来,她挺了挺身子,然后轻轻点头,说:“你们好。”
陈立和竹竿对视而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哥,还你们好呢,这一看就是上流社会来的。”
陈立也觉得好笑,可他看到面前那张无辜的圆脸,顿时觉得自己挺狼心狗肺的,他朝竹竿使眼色,制止他的笑声。
“我真不明白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林薇薇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等待陈立的解释。
那双眸子有股强大的力量,让陈立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而面前的人,像是舞台顶上的灯光,干净,刺眼,色彩斑斓。
“你看什么看啊?没看过男人啊?把你脸转一边去。”
陈立冲林薇薇吼了一嗓子,语气有些失控。
林薇薇本能的后退几步,蜷着脖子,躲到衣架后面。
陈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慌乱,下意识的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拍在身旁的缝纫机上,“拿去,谢谢你借地方,”然后,拉开门走出服装店。
3.
在东阳街,白天和黑夜也是两个世界。白天的人们穿行在阳光下,他们赤裸坦荡的在这里追逐,而黑夜里游荡在街头的人们,他们身上千疮百孔,这样的皮囊,不配得到阳光。
陈立在床上一趟就是三天,老板来催过他好几回,说是客户急着要货。前面的工序竹竿可以独立完成,可这最后的一道‘打孔’,非得陈立不可。
这就是陈立在这里狂妄的原因,整个东阳街找不到比他更熟悉这些车床机器的人。他从十三岁背着包来到这儿,整整十二年,在他挨饿受冻的时候只有车间里那些冰冷的机器陪着他,抚摸他。陈立觉得那些铁皮是有感情的,不像他的爹妈,死的死,嫁的嫁。
陈立百无聊赖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小书,封面是一个青春丰满的女人,她头顶铺着一行字“无痛人流到惠利诊所”,这些书是街头发广告的人塞给陈立的,他每次都拿回来了,当然不全是因为书里那些让他男性荷尔蒙迸发的内容,还因为他实在太孤单,孤单的人总得干点什么,就比如现在,他袋里实在掏不出半毛钱,至少还能躺在床上打发打发时间。
“砰-砰-砰”耳边响起有规律的敲门声。
“要进就进,装什么洋腔。”
门缓缓推开,林薇薇探出脑袋左右环顾。陈立斜眼瞥到门口,像个弹簧一样蹦到地面,他理理头发,把手里的书扔进垃圾桶,面色慌张。
“好好的书扔掉干嘛?”林薇薇蹲下身把书捡起来,放在手里甩甩灰尘。
她正要看看这是本什么书,却被陈立一把夺了去。
“你来干嘛?”陈立把书塞进身后的抽屉里,恶狠狠地问。
“哦,那个,我是来还你钱的。”
林薇薇把钱放在饭桌上,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巡视这间二十平不到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饭桌,和一个用老式书桌搭成的灶台,还有,一个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大男孩。
“怎么?没见过我这么破的屋子吧?”陈立塞根烟到嘴里,任凭自己的脸在烟雾里越发的朦胧。
“倒是不破,就是有些乱。”林薇薇小心翼翼的抿抿嘴角。
“你怎么找来这的?”
“东阳街不大,我问来的。”
林薇薇随手捡起了半包掉在地上的饼干,发现已经被自己的高跟鞋碾得粉碎,她歉意的看了一眼陈立,轻轻投进垃圾桶里。
“钱我拿了,正好最近没钱吃饭。不过你帮的忙我记着,改天我请你吃宵夜。”
林薇薇郑重的点头。
“那个,我这里也没沙发,你要不嫌弃来我床上坐会。”陈立脱口而出。
林薇薇脸颊像被烈火灼烧一般,她连连摇头,倚着门框跟陈立道别。
陈立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纰漏,他是真心诚意想邀请人家姑娘到床上来坐,真的只是坐坐,他发誓,面对林薇薇,他一次也没动过以前那样的龌龊心思。
4.
有些人的相遇是上帝设的局,上帝高高在上的俯视那些任由他玩弄的弱小生物,时而怜悯一笑,时而心如止水。
半个月后,陈立发工资。东阳街后巷的外地人有一句口号,三天不开工,开工吃三天。陈立比他们浑,他常常是十天不开工,开工吃一天。
这鼓囊囊的一笔钱塞在包里让陈立觉得膈应,他想着干些什么能把它花掉。往常他总会叫上竹竿他们搓麻将,然后夜里去大龙的摊子搓一顿,到凌晨在街口的兰桂坊开个包厢,请不起“公主”,随便嚎两嗓子的钱还是有的。
可这回陈立觉得乏味无比。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个承诺,他突然有点兴奋,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用承诺来形容自己的语言。他从衣柜里找了件规正的外套,浩浩荡荡的走出了这条巷子。身后,是他脚步带起的风,缠着路上的灰尘飘得无边无际。
陈立来到了东阳街十三号,是上次他无意中闯进的那家定制服装店,缝纫机上坐着一位姑娘,她短发齐肩,身上的连帽卫衣白的刺眼。
“那个,忙着呢。”陈立清清嗓子,站在林薇薇面前。
“呀,你怎么来了,你是来找我的吗?”
林薇薇看起来很惊喜,她从机器上起身,进到里屋拿了一瓶矿泉水。
“那个,我今天发工资,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上次说好要请你吃饭的。”
陈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平常约女孩子吃饭的话他倒着也能说出一百种花样,可眼下这句最简单的,却废了他不少气力。
“发工资啦?发了多少?够吃海鲜大餐吗?我要去悦阳楼哦。”
林薇薇晃着脑袋,笑嘻嘻的打趣陈立。
“吃一顿应该够了。”陈立说。
林薇薇捂着嘴咯咯的笑,眼睛弯弯的,把陈立看呆了。
“我骗你的,要吃海鲜还不如我自己去海边抓螃蟹,那悦阳楼我听我小姨说过,贵的吓人。”
陈立挠着头皮笑,突然反应到什么,“你刚刚说去海边抓螃蟹?你想不想去?”他眼神里盛满期待。
“好呀,不过今天可不行,我要出门得跟我小姨打好招呼,让她来看店。”
“没事,那就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接你。”
林薇薇对他做了个OK的手势。
5.
陈立跟朋友借了一辆摩托车,临去之前,在东阳街的那家沙宣做了个发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家坑人不吐骨头的美发店,可他今天还真就愿意当一回傻子。
林薇薇穿着蛋糕裙,玫红色上衣。她看见陈立,举起手里的遮阳帽在半空中摇晃,陈立一拧油门,车子飞速驶到她的身边。
林薇薇撇撇嘴,“你应该早告诉我骑摩托车的,我今天穿的裙子。”
“那你斜着坐,我骑慢点。”陈立少有的耐心。
林薇薇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一只手扶在车后座,艰难的跨上了车。
他们去了最近的海边,来晚了,错过涨潮的时间。陈立有些遗憾,倒是林薇薇,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她说,大海是最神秘的,不同的时刻就会有不同的风景。然后,自己甩掉鞋子蹦跶着去海滩上捡螃蟹。
陈立远远看着这个姑娘,觉得她就像眼前的海水,蓝得那样纯净,就连自己这个满身污浊的人有幸靠近她,也被洗涤了几分。
林薇薇钳住一只小螃蟹走来陈立面前,掰开陈立的手心,把螃蟹放上去,看着那小东西在陈立的手掌里横冲直撞的爬行。
陈立挤着眉,往掌心吹气,“快拿走,痒死了。”他故意说。
林薇薇捧着脸软糯糯的笑,陈立打了个激灵,缓缓把嘴唇凑了过去。
林薇薇眼睛瞪得老大,一时间呼吸骤停,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挥在了陈立的右脸上。
陈立被打醒,他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自己特别无耻,他这样肮脏的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对林薇薇动这种心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没...”林薇薇喘着气辩解。
陈立佯装镇定,“那个,没事,你不是第一个甩我耳光的姑娘。”
这话一出,林薇薇的眸子渐渐暗下去,她浅笑,又回到了海水里。
6.
林薇薇说,做人不要回头看,身后乌云密布,彩虹常常会出现在眼前不经意的瞬间。
陈立从前总是在怨恨过去,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和他现在苟且的生活,这些烙进他血液里的不堪在纠缠着他,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抽烟呛死,被机器绞死,打麻将猝死,被仇家捅死......这一千种死法总有一个是属于他的。
可现在他醒悟了,他要向前活着,林薇薇说前方有彩虹,他便信了。
陈立不再翘班,林薇薇训过他,一个人的工作直接决定了他对生活的态度。他甚至不再去跟竹竿他们鬼混,那些夜宵摊,ktv,麻将馆他一次也没去过,林薇薇说,出没在那些场合的人身上都有股味道,虽然陈立根本闻不到她所说的那个味道,可他怕林薇薇会闻到。
陈立每天按时上班,一到饭点就往林薇薇的服装店跑。店铺里有一个小隔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林薇薇会在里面烧各式各样的拿手菜,看着陈立狼吞虎咽的吃下肚子,她会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陈立开始有了存钱的意识,他想给林薇薇买好看的裙子,好吃的零食,他甚至想在东阳街租个好点的房子,至少,林薇薇来找他时能体面些。
林薇薇不让他换房子,她说家不在乎大小,重要的是整洁和温馨。陈立想到了一个法子,常常故意把房间弄的乱糟糟的,然后求着林薇薇来帮自己打扫,只为了能跟她多呆上片刻。
陈立不知道他跟林薇薇算不算情侣,他也无心去求证这个。在他看来,现在的生活便是最好的,他真真切切的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跟白天那些忙碌在东阳街的人一模一样。
7.
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好像你带给我的是阳光,而我带给你的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痛。
陈立二十六岁生日,是个腊月,东阳街遍地是雪,路灯虽有些老旧,可这漫天的白投给了这个夜晚一束强光,使它照亮了一路游荡着的年轻人。
林薇薇和陈立并行在雪地里,每说一句话面前就萦绕着腾腾的热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学服装设计吗?”林薇薇问。
陈立摇头,望着她。
“因为我爸妈死后,我小姨就是靠这门手艺养活我的,我对它有感情,将来,我也要靠这门手艺养我小姨。”
林薇薇眯着眼笑,眸子里是数不尽的星辰海洋。陈立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傻姑娘,他伸出手,掀开自己的风衣,揽她入怀。
“薇薇,冷吗?”陈立问。
“现在不冷了,以后都不冷。”林薇薇倚在他怀里轻声道。
“傻瓜。”陈立亲吻她的额头。
他们穿过东阳街往巷子里走,光线渐渐昏暗,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惨叫声。
放在以前,陈立一定会去凑个热闹,可现在,他只想快点带身边的女人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拉着林薇薇打算往回走,却被身后熟悉的声音拽了回来。
是竹竿,这声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那惨叫声越来越虚弱,陈立怕自己晚一步就会彻底失去那个跟了他八年的兄弟。他握着林薇薇的手,“薇薇,你听我说,你快跑回店里把门拉上,谁叫都不要开,不要回头,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林薇薇慌乱的点头,紧攥着的手被陈立渐渐挣脱。
对方有四个人,竹竿早已被他们按趴在地上。陈立抡起拳头就冲上去,跟他们撕扯起来。
林薇薇又跑了回来,她实在放心不下陈立。眼看着四个人围着陈立拳打脚踢,她不要命似的冲上前,扒在那些人身上喊:“你们别打了,我已经报警了。”
林薇薇奋力想把他们从陈立身上掰开,她挡在陈立面前重复那句话:“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黑暗中,一把匕首刺在了林薇薇胸前,她静立着,缓缓倒下,血脉流动的声音贯穿整片黑夜,她抽搐了一下,叫着陈立的名字。
陈立发疯一般,他想喊救命,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想杀了那个往林薇薇胸口刺刀子的人,可他全身无力,连呼吸都变得不均匀,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看着林薇薇温热的鲜血染红地上的那片白。
他就那样直愣愣的躺着,动弹不得,林薇薇颤抖着拂上他的脸,说:“陈立,我也变成了乌云,你要忘了我,彩虹在前面等你,你要好好活着。”
陈立想哭,嗓子却像是被人扼住。他爬起来,把薇薇的头枕在他的小腿上,笨拙的用手去阻止涌出来的鲜血。他在反抗,可他知道,他向来无力反抗。
“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第一天开始就喜欢。陈立,你喜欢我吗?”林薇薇虚弱的问。
陈立狠狠的点头,几乎耗尽全部的力气。
8.尾声
有些人不论生死,只要回忆还活着,她便一直都在。
陈立站在海边,闭着眼,静静倾听风吹海浪的声音。他的脑海浮现一个身影,一个穿着蛋糕裙枚红色上衣的姑娘,她在沙滩上奔跑,笑容洒满了一整片海。她在喊:“陈立,快来呀,这里有很多小螃蟹。”
陈立拭去眼角的泪,眺望不远处的那个小店,头顶的横幅上注着店名,“东阳街十三号”,那个承载着他全部生命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