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一段时间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所吸引,是因为它里面所描述的内容和环境,它描述的是沙俄时代的监狱生活。在《死屋手记》(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曾宪博、王健夫译)的译后记中说道:打开《死屋手记》,一幅幅关于苦役生活的生动鲜活的画面,一段段对囚犯心理的描写,一件件离奇怪诞的犯罪事实,立刻紧紧地扣住了读者的心。说的一点都不假,从这本书里,我读出了很多之前被我忽略的人性,读出了人在监狱那个特殊环境中的不同心态以及为了生存在精神和肉体上所承受的折磨。
书中描写了很多病态的东西,这些病态的人性所表现出来的,正是那个社会深层所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们可以从作者详细的描写中看到,人们为了让自己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看起来有价值,是怎样通过相互谩骂、攻讦,以及自我调侃来表现自己;可以看到,人们为了获得酒精带来的短暂快感,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积攒劳动换来的价值也要博得一醉;还可以看到,人们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是如何围攻喝的烂醉的狱友。我们甚至可以从里面看到,人们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所盼望的最基本的需求是怎样的,而他们在获得一定物质积累之后又是如何通过私下交易来实现自己的利益的。
服苦役的人中,有为了逃避狱外艰苦的奴役生活而故意犯罪的人,有因为无法想通自己为何来服苦役而像蜡烛一样日渐融化一天天憔悴的人,还有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从来不知道忏悔的人。这些病态的人性,展现出来的更多的那个病态的奴役社会。
但是任何地方都有一些积极地东西,监狱里也一样,里面的人更是各式各样。那里有善于学习,不到两个月就学会熟练读写俄语的阿列伊;有话不多,甚至有点迂腐,但是会糊五颜六色的中国式宫灯的阿基姆·阿基梅奇;有安静友善,看不得囚犯生活中那些卑鄙龌龊的行为的“狮子”努拉。
作者还认真观察过受过教育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在接受同样的惩罚时,受过教育的人身上所加诸的痛苦要比普通人多得多。因为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相比普通人来说,都有过自己更高的精神追求。入狱服苦役对于他们来说,打击最大的并不是肉体上所受的痛苦,而是精神上巨大的落差。对于他们来说,精神上的贫乏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加使人难以忍受。通过观察,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一个普通老百姓入狱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同伴,但是对于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往往要痛苦十倍。
二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中说:要想把一个人彻底毁掉,对他进行最严厉的惩罚(这种惩罚能使最残忍的杀人凶手也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只须让他干一种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劳动就行了。但是我认为,还有一种方式能够彻底摧毁一个人,那就是完全抹杀他在现实之中的所有身份,掩盖掉他扮演的所有角色。
人不可能独立地存在于世间,作为一个社会人,我们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着不同的身份。这些角色和身份虽有一定的差异,但却是我们存在于世间的唯一坐标,也是我们存在世上的所有价值。若是一个人被彻底抹去了他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身份,那么他便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就会被彻底毁灭。
记得之前看《一代枭雄》,孙红雷饰演的何辅堂留学归来没多久,父亲被杀,为了报仇,他设计将地主刘庆福满门诛杀,随后因杀魏正先而被通缉。逃亡中又得罪盐帮,差点丧命,随后被土匪头子王三春盯上,性命几乎不保。何辅堂凭借自己的机智躲过一劫后,却又差点命丧仇敌魏正先的乱炮之下。但是这些经历,并没有击垮何辅堂,反而激发了他生存的潜力,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在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回国的初衷,那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重建风雷镇,繁荣回龙场。正是这样的一个初衷,才能让他将自己经历的所有痛苦都变成动力,不管是丧父之痛,还是低三下四的耻辱,不管是丧子之悲,还是东躲西藏的狼狈。
经过了这么多的苦难,何辅堂都没有屈服。不管在何时,他的眼神都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但是在被捕入狱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在监狱里,他的编号是0921,在那里,没有将军和士兵,没有富商和乞丐,也没有失败和成功。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也只能是一个简单的代号。记得何辅堂刚进监狱的时候,一直不认同他的新身份,一直竭力向看守和其他囚犯证明自己之前的身份。但是在监狱里,没人愿意去听。在那里,没人愿意去打听别人的故事,也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的经历,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是倾诉还是倾听都是毫无意义的,只能换来他人无尽的嘲讽和讥笑。
何辅堂在监狱里,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把他当做一个代号,而非风雷镇镇长,而非民团团长,而非银行行长。其实电视剧里的监狱跟现在的监狱已经有了很大的差距,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封闭的,禁锢人自由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一定是监狱,也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心牢。
因此说,要想毁灭一个人,完全抹杀他在现实之中的所有身份和角色,也是一种很有效、很残忍的手段之一。
三
一直觉得,人在世上,最怕的不是失败,怕的是自己的价值不能得到认同,怕的是不能展现自己的个性,怕的是与别人一样成为存在世间的一个简单代号。你死了,这个代号又被别人接着使用,自己却没留下一丝自己的痕迹。
读大一的时候,刚进文学社,一个学长对朋友开玩笑说,你的文笔很不错,有点类似于Z的风格,以后就可以叫你小Z了。朋友当时很不高兴地说:请叫我的名字,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我会在文学社留下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小Z。当时我在一旁,听了很惊讶,因为Z学长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能够被叫做小Z,在当时初入大学的我们看来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朋友却并不以此为荣,反而因为他们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者而心有不悦。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宣判,要比最严酷的法律的宣判更无情,更为残酷。确实如此。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不能放下,那么自己对自己在精神上的禁锢,往往比监狱对自己躯体自由的禁锢还要可怕。如果自己将自己陷入泥潭解脱不了,那么他必将很快堕落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懦夫。
记得古龙的小说《三少爷的剑》中,剑神谢晓峰甘愿放弃自己的身份,跑到青楼去做杂役,寄居到老苗子家里跟着老苗子去挑大粪,也不愿去面对自己的往事。那个时候,谢晓峰就是将自己禁锢在了自己的过去中,始终无法得到解脱。在他看来,或许肉体上的痛苦能够减轻精神上的一些压力,所以才会不惜放弃自己的身份和曾经的荣耀,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当一个懦夫,亲手卖掉自己的过去。
很多时候,一个人最难以跨越的,不是法律的底线,而是自己心中的道德底线。如果一个人的道德底线很容易被自己跨过,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成了疯子,如果一个社会的道德底线很容易被大家跨过,那么这个社会很可能成了变态的社会。在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就是一个病态的时代,我们所处的社会就是一个病态的社会。但是很遗憾,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社会病得越来越厉害,而且已经无法在短时间内治愈。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读书越来越不受重视的今天,依然有人在坚持着自己的梦想,想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从医治自己开始,想要逐渐医治好这个社会,在我看来,这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最大的希望。
未完,待续。
——2016年5月17日星期二,深夜,白天有日晕,晚上有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