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壳是蜗牛的酒杯

  谁都拥有这片夜色。

  你可以举起酒杯,或者昏昏睡去。

  1:

  恰好迷蒙的灯光,契合着每一阶爵士舞曲。迷人的事物总是不甘寂寞的,于是沦陷的不单是舞池,还有看客们那颗被白手绢藏匿的蠢蠢欲动。

  一架车的残骸里,刀叉分解着食物,空气唤醒一瓶酒的沉睡,两个相互吸引的心灵,需要牵连的酒杯作开幕的说辞。

  “我想不出这世上会有什么声音比爵士更加挑逗。”

  “你难道没有听过那种原始的嗓音吗。就像是濒临死境的有气无力。”

  “你激起了我的求知欲。”

  “这样吗?也许今晚的月色足够美丽。”

  所有故事的开场都足够引人遐思,如同灯光下的烟雾,胜过所有清醒的花朵。

  “你不打算请我跳一支探戈吗?”

  “你没发现我从开始坐下就一直看着舞池吗,只可惜我好像并不如自己想象的聪明。”

  “探戈无所谓错步的,它直接所以简单,跳错了接着跳下去就好了。”

  “喝完这杯酒我想我也会变成探戈,直接而简单。”

  舞池里不断涌入错乱的脚步,夜色使人放下防备,酒杯里的梦境开始盛开在尘世里。

  如果蜗牛能够在霓虹涌动的露水间留下痕迹,它又会否愿意缩进壳里做一夜黄粱大梦。

  “为什么要让我脱掉鞋子?”

  “我怕你踩到我的脚。”

  有风吹过我的脸颊,刹那的清醒,像幼时扎针的恐惧。离去的客人推开了门,晨间的露珠坠下来,蜗牛失去了一只触角。

  我匆匆的拥住她,像惧怕闹钟的春梦。

  舞池里绰绰人影,爵士的慵懒混杂着脚步的呓语,欢喜抵消着忧愁,仿佛漫步在月球之端。

  我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然后指了指酒杯。淡淡的花香漾进我的鼻翼,我迷醉在一丛秀发里。

  就像是霓光中的蜗牛吞噬了勇敢的滋味,再不愿接受阳光下的胆怯,跌入了一丛露水的怀抱。

  2:

  如果世间分为白天和黑夜,那么也一定会分为清醒与荒唐。

  阳光下的唱诗班诵唱着圣经的篇章,月夜的狼人是撒旦的使者。

  闹钟一如既往的使人厌恶,尤其是酒醉之后。

  我推开窗,又是一个晴天,只是身体本能的使我闭上眼睛。

  扭开收音机开始洗漱,慵散的爵士闯入耳朵,我却莫名的质疑它的挑逗性。

  恍惚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只丢了背壳的蜗牛。

  梦境溃散在阳光里,阳光里的溃散是一场梦境。稍稍便能探入窗内的柳枝绽开飘絮,清风吹拂,一团绒雪便飘落在地板上。

  我穿戴好衣物,燃起火苗让它成为一簇灰烬。

  窗外有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雪绒般的柳絮伪装成花蕊诱惑采蜜者的目光,我闭上纱窗离开了房间。焚毁了一只蜗牛的壳。

  3:

  最怕深究。

  沧海一粟,弹丸寰宇。

  所有知悉的与未被知悉的。

  沉睡的夜与荒唐的梦。

  酒是造梦的工具,又或许梦是酒的容器。

  不能深究,疑惑使人不肯饮醉。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会来这家餐厅。有时独自饮酒,但更多的时候会有“兰蔻奇迹”或者“巴宝莉”或者更多的味道陪伴我。

  “先生,请恕我唐突,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餐厅里是否还有一架车的残骸?”

  “并没有。”

  “餐厅的格局已经变了。”

  “可能吧,这里好像二十年前重新装修过。如果你许久之前曾来过的话。况且……”

  “你在看什么?哦……“达芙妮”。”

  “没什么……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带我到那位姑娘的餐桌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一位姑娘?”

  “哈……这不重要。告诉我舞池离那位姑娘的方向。”

  有生的眼看不见沧海的蜕变,蜗牛并不知道露水的怀抱会溶解背壳,撒旦织出的梦魇是另一种荒唐的戒律,酒杯是醉者的伤痕,洗礼日献祭窥视的天赋。

  “达芙妮。”

  “你有敏锐的嗅觉。”

  “我不否认,就连天父都嫉妒我的嗅觉。”

  “天父毕竟也会使人遗憾。”

  “但探戈不会。”

  “可惜我还不会探戈,我在等人,他还没有教会我。”

  “探戈永远不需要等待,它直接所以简单,不存在过错。不像人生,总因为等待而拥有天父的遗憾。”

  “这样吗?那请你带我到舞池中间吧。”

  人生不就是一个圈吗,兜兜转转,脚步总是快了或者慢了,可惜人生并不是探戈。

  “你的探戈跳的真好。”

  “因为人生总是在试错。”

  “也许吧,可人生不就是天父的遗憾吗?”

  遗憾的是微风又拂过我的脸颊,那阵风里有淡淡的“达芙妮”气息。于是我执起她手作最后的谢幕,我知道她等的人已经来了。

  蜗牛并不愿意蜕掉背壳,可迷醉却总听不见圣经的咏唱。

  我牵起她交到了另一只手里,转头饮尽了一杯威士忌中的浪子。萍水相逢的露珠,蜗牛又怎么会知晓自己会跌入哪一个霓光下的陷阱。

  侍者推开了门,我暴露在星辰下。微风吹拂我的脸颊,有着快意的刺痛。有一瓣柔软还携带着的露水清香,翩翩的驻停在我的额头,我分不清是花瓣还是一只蝴蝶,或者是一只迷失的蜗牛心甘情愿蜕下的背壳。

  我拂去了它,匆匆坐进车里。墨镜下流出翠绿嫩叶上蜗牛的痕迹,没有人愿意聆听苍老生命中的遗憾,哪怕他曾经在迷失的希望里接受了天父的亲吻。

  4:

  表针一秒一秒的不愿停歇,像水流逝在水中。

  四月十六,风大,或许有雨。

  透过纱窗涌进的风被分割出多少身体。

  燃起一支烟,将纱窗烫一个洞,为被拒绝的生灵造一扇门。

  烟雾溃散在吊灯的眼里。

  未经历的生命总是漫长,仿佛能跑过时间。

  可夜色更有狩猎者的耐心。

  烟雾重新溃散在吊灯的眼里。

  支起耳,听窗外风的絮语。

  谁说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加惶恐。

  当下是未来的脚步,未来是天父的遗憾。

  时间不相信未来。

  5:

  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之后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像往常一般扭开收音机准备洗漱,做所有习惯中的动作。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了窗外的柳枝似乎要伸进来,一簇飘絮被微风送到我的脚边。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我抬起头看着窗外,仿佛下一瞬就会有一只蝴蝶驻留。

  我想不起来了。

  抬起表,时间已经不再空裕。我匆匆的穿戴整齐,下一刻便已到了屋外。

  下楼梯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仔细摸索之后,没有眉头。于是抽出烟想要解决片刻的烦闷,却发现忘记了带打火机,于是又转身回到屋里寻到打火机。

  瞥眼的刹那看到那簇柳絮,洁白的就像绽开的花朵。

  窗外的柳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驻了一只蝴蝶,我恍惚的燃起了火苗,却没有点燃嘴畔的烟。

  飘絮燃烧的很快,熄灭的更快。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地板上只剩下一团灰烬。

  表针忽然跑动的刺耳,我探眼之后便匆匆的离开了房间,嘴角是一支未燃起的烟。

  风大,却没有雨。

  柳絮像雪一样漫天飞舞,却浑然没有可爱的气息。我望过去,春天里一片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花瓣随着轻风飒飒飘洒,谁又会愿意把目光耽搁在一团伪装者的面容上。

  我匆匆的赶路,无意停留。

  春风却陡然坠下一片翠叶落在我的衣肩上,我拈起叶片,看见了一只蜗牛的壳。

  6:

  夜晚并不总是温柔的,尤其是滥瘾萌生,想要饮酒的时候。

  思绪总不被掌握,沉溺在酒杯里的目光贯通了古今。当经验成为了主宰,思想就戴上枷锁沦为囚犯。

  乖巧的旁观者无意去打破传承的规律,却未进化出逃脱的天赋,刀锋取代了瞳孔的位置。

  “你去过新加坡吗?”

  “去过,那里总是很热。”

  “为什么不留在那里?”

  “随波逐流吧,我也说不清楚。”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珍贵不畏惧时间的侵蚀吧。”

  “再给我讲讲那里吧,随便什么都行。”

  “下班后我总是会和朋友去夜排挡喝酒,还有那时候我的房东很有趣……”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她只是一直在喝酒。也许她根本就不在意我讲些什么,她只不过是想要拉近与另一个人的距离。

  我了解这种感受,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出来。我清楚的记得那天的船晚点了半个小时,只是到最后我仍旧是一个人上了船。

  离开新加坡之后,我去了一次柬埔寨,那张船票被我塞进了一处树洞里。我藏下了一个秘密。

  我不愿再讲下去,于是陪她一起喝酒。

  我记起在柬埔寨的时候,曾有一个异域的女人邀我跳一支探戈。

  我拒绝了她。

  她对我说探戈就像人生一样,直接而简单。不在意对错,就算错了还是要一样跳下去。

  可是探戈又不像人生,舞蹈里的错步只是时间的冲突,而人生的错步却是失去。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像人生一样,人生难以捉摸。

  “为什么不讲了?”

  “我记不起来还有什么开心的事。”

  “伤心的也无妨。”

  “可是我想喝酒。”

  醉酒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探寻未知,我仰头望着那一轮弯月。有时候也会混淆,时间的长短包括梦境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钟爱瓷砖。规矩的方格无限扩张,人们置身其中,委身为行走的棋子。

  生于天地之间,又有谁不是时间的棋子。

  酒是致幻的毒药,不能多喝。我看着已经快要醉倒的她,忽然想要跳一支探戈。

  7:

  我总是会忘记闭上纱窗,于是柳絮便放肆的在我的屋内下一场雪。打火机开始不再忠于本职,覆灭的灰烬也曾拥有一瞬间的辉煌。

  柳絮也拥有着对美的执着,不甘愿做苟活六千年的裳蚜。

  我关上门下了楼梯,整齐的衣裳戴备了所有的东西。

  春天总是吹来这么大的风吗,我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摇曳着风筝。如果坠落的花瓣都能织出一扇风筝,就像那只无脚鸟一样,永远的逃脱了尘土束缚。

  我发现自己失去了想象。

  就像飘洒的花瓣落在身上,我也只是掸一掸衣衫,不愿给挣扎的命运无妄的希望。

  年幼的时候,总渴望风筝忽然的挣脱引线的牵绊,就像空中的鸟儿一样,生出自由的翅膀。

  可是现在看着翱翔空中的风筝,只觉得阳光刺眼。就连偶然听见飞机的轰鸣,都懒得再仰头寻觅。

  也许想象就如那只无脚鸟,终究要回归泥泞的尘土。可是我却只愿再看到它凄惨的跌落。

  我失去了想象。

  8:

  每个入睡的夜晚都会做很多梦,只是百分之八十的梦都是没有记忆的。

  梦若是另一种人生,一个星球的生命就被分为两处空间的居民。我不愿意作纬度空间里的旅行,于是饮酒,寻觅蜗牛的背壳。

  爱迪生是个吝啬的人,他让白天与黑夜没有了分别。

  “真不敢相信,你简直是个奇迹。”

  “我也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的确越来越年轻了。”

  “这是主对你的馈赠。”

  “好吧,我不否认。”

  “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一艘船上做水手。”

  “我如今在跳探戈。”

  生命总是奇特的,不是吗?不像赌博,只有一次的机会。你可以放弃再选择。如果不满意,只要你还拥有勇气,你甚至可以再重新来过。

  “奇特的生命会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只是苦恼而已。”

  “我想我能够理解。不过再过很多年以后,我应该会妒忌你。”

  “这并不是神迹,我只会比你有更多的不堪。”

  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饮酒,每当我苦闷的时候,总是喜欢喝上几杯。

  酒是个伟大的发明,它可以让人不再执着。

  不再执着于我苍老的面庞与逐渐挺拔的身姿,就连船长偶然质疑起我与船墩的高低,也只是疑惑自己喝多了酒。

  又有什么是必须存在的呢,没有谁真的会在意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你会跳探戈吗?”

  “我不会,我只会撑网。”

  “我教你。探戈简单而迷人,它不存在错步,肯定会比撑网容易。”

  我无法拒绝,只能央求她不要嫌弃我的愚笨。

  也许是她教的好,探戈的确不比撑网难多少。我偶尔踩在她的脚背上,她却总能巧妙的旋转足迹。

  在探戈的舞步里,她有着造物主的天赋。

  “你为什么会学探戈?”

  “很偶然的机会,就像是命中注定。”

  “我很好奇。”

  “在我还是一个小女生的时候,有一位嗅觉灵敏的盲眼绅士曾邀我跳一支探戈。”

  “然后你就沦陷了。”

  “因为当时我的人生一团乱麻。是他告诉我,探戈就像人生一样,直接而简单。”

  谁都无法预料人生的轨迹,或早或晚,或快或慢,所有终究会发生的都不会在路途上缺席。

  一处郊外的亭边,她衣衫渐解,缓缓的仿佛要裸露原始的躯体。我没有准备好,或者我根本就没有想过。

  我并不抗拒所有投怀送抱的诱惑,只是我对她保留着一丝超脱的欲望。就像座头鲸仰泳在水面的瞬间,或者大西洋的海浪淹没在我的头顶。我穷极了所有的想象,甚至将生命颠倒。

  我感到失望,就像是我的父亲第一次停驻在我身上的目光。生命相互隔绝,主使我们相逢,却又埋下孤独的种子。

  她拾起衣裳离开了,我看见她的眼角流泻出屈辱。我想要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某个瞬间我开始痛恨所有听过的道理,一个的灵魂寻到另一个灵魂,可伊甸园里的苹果却是罪孽的毒药。

  巨轮离岸时庞大的就像是一处神邸,只是大西洋有着更广阔的怀抱。我看着日出从东面的海平线上慢慢升腾,好似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每一步都在朝着神迹靠拢。

  也许生命逃脱不了孤独的诅咒,可毫无预兆的相识与重逢也拥有让人喜悦的魔力。

  日出的温暖洒满了整艘巨轮,我被包围其中。我开始越来越像船长,喜欢喝一杯酒来唤醒沉睡的身体。

  酒杯空了的时候,身体渐渐的如晨曦般充满活力,我望着大西洋永远辽阔总不停歇的海浪,在甲板上跳起了探戈。

  我并不后悔没有吃下那只青涩的苹果,错失也许是一种养素,成熟的滋味更加甘甜。

  就像美好的事物始终拥有恰如其分的引力,坠下的苹果砸出了牛顿的智慧。

  9:

  梧桐树遮蔽天日,一条长长的公路,车辆并不多,但街距太窄,偶尔也会有拥堵的时刻。

  午餐后难得休憩的时间,我总是会坐在街边闲置的角落里,看来往的行人与车流涌动。

  不必冥想与打坐,静静的发呆一样使人感觉心灵宁静。

  四月渐渐升暖的温度像滋生了病菌,许多人都心神不宁,就像交替的春夏也会争吵,莫名的生出情绪。

  柳絮若是能够抵抗漫无目的命运,又是否会愿意沦为让人厌恶的灰烬。

  我拂去落了满肩的飘絮,感到奇怪,目光所及的地方并看不见柳树的存在。

  随波逐流的命运又何尝能时时找回最初的渴望。于是我起身走进那片树荫,准备做生活的奴隶。

  10:

  溺水而亡的仙客不愿意再承受命运的跌宕,那汪明月是希望也是陷阱。想象的磅礴胜过所有山川,隐约间已将折下蟾宫的桂枝。

  可生命的脚程竟抵不过瘦马的残喘,酒杯里的希望徒有快意的身躯。

  “天父只赐予了每个人一种命运。”

  “已经足够了,很多人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

  “我从没想过是你,我更希望的是你能掌控命运,而不是被剥夺。”

  “天父早就有了他的安排。”

  人生存在选择吗?或者是人生一直都在选择。

  庭院的草地中间,一个不算隆重却分外热闹的聚会正在开展。熟悉的面庞接踵而来,使人感到恍惚。

  久别的相逢也不尽然都是快乐的,总有些交流再也无法用拥抱替代,脑海中漾开的笑脸也总是模糊的。

  乐队奏响了故乡的民谣,欢快的曲调总是使人愉悦,乐器是不分国籍与肤色的。弹奏它的可以是一双白色或者黑色的手,也可以是一个意大利人或者美国人。

  可是有人却喜欢挑剔的深究,或许他们认为音乐也会像人一样,容易老去甚至被遗忘。

  “这里的乐师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有一个意大利人。”

  “老朋友,不要在意那些。见到你又使我回忆起在纽约的欢乐时光。”

  岁月带走夕阳的哀伤,却又带来日出的希望。可未来与过去属于两个纬度,痛苦的哀伤常常使人沉湎于它曾恣意过的辉煌,而希望却像是深渊的凝视,让人忍不住想要跳下去。

  有人忽然扭起了舞,于是一场舞会被点燃了导线。

  我牵起她的手来到舞池,相拥着跳起了探戈。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曾经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短到只有一支探戈的时间。”

  “你确定只是一只探戈的时间?”

  “只能怪探戈不愿意承载人生的过错,简单直接到让错误来不及发生。”

  “是她拒绝了你吗?”

  “她接受了探戈的命运,却拒绝了两颗寂寞心灵的命运。”

  “那探戈的命运是什么?”

  “不存在错步,所以开始也可能是结束。”

  “看来我要学恰恰了。”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命运并不存在必须的轨迹。它不受控于任何外力的侵扰,不论是探戈还是恰恰,哪怕你一动不动,命运来临的时候,一样会错误的一塌糊涂。

  我曾以为我能够掌控它,甚至付出了很多代价,只是最后仍然无济于事。

  我想起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开始变得嗜酒,如今我也萌生了相同的欲望。也许在一切都无力挽回的时候,清醒就成了一种痛苦。

  天父早就在一切开始的时候看到了结束。我饮光了那杯酒,在落叶飒飒的秋风里,跳起了一支没有开始的探戈。

  命运生生不息的承接在日出的希望里,恍惚的像再不会结束。

  11:

  小的时候,脚步总慢得连学校的路程都觉得遥远。周五傍晚的作文课里,也曾应付的憧憬出许多想象。玩伴间的感情容易破碎,却更拥有着流水的胸怀。课堂是催眠的摇篮,下课的铃声却有穿透耳膜的能力。

  命运携带着脚步涉过河川,又踏过山峰,却驻留在深渊前两两相望。

  夜色里的北斗星也曾承载过远航的梦想,囿于深夜的醉眼,酒杯里却盛满明月的哀愁。

  我辗转不能入眠,于是起床。习惯性的扭开收音机,只是夜色沉沉,闯进窗户的清风携带着暖人的慵懒。

  便喝几杯酒吧,失眠的肠胃需要慰藉。

  此时此刻,就在我的脚下,大洋彼岸的另一端。那里阳光灿烂,又或者阴雨连连。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在迎接另一个生命的到来,也有人在见证生命的消陨。

  每个生命都在同一个时间完成着各不相同的命运。

  我喝光了一杯酒,开始想不清楚很多事情。

  我感到好笑,酒盛满问题,却又吝啬答案,酒是庸人自扰的病。

  可你否认不了它的魔力,我斟满了第二杯酒。

  天空黑的不纯粹,看不见星辰,弯月孤零零的像仙人垂下的鱼钩。我想学越过龙门的鲤鱼作一次勇敢的蜕变,可是却缺乏飞鸟的天赋。

  我只能饮酒,期望酒杯能拓长我的想象。

  腕表滴滴答答的提醒着时间的消逝,时间是长度的堆积,又为何会是一个圈。

  若是生命超脱了长度的限制,所有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否就失去了意义。

  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吵闹,伸出手想要扼取它的生命,却只徒然的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愕然失笑,敏捷的天赋使酒杯甘于作透明的容器。

  忽然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饮酒,突兀的想象使人不能自拔的沉湎,滥瘾于是成为习惯。

  又有什么是必须深究的呢?吵闹也有静谧无法企及的魅力,深夜里的粥饭也未必会比清晨的摊开的煎饼更具有饱腹感,只是醉酒后的想象不够绵长,情绪的跌宕需要安慰。

  我饮尽了酒杯里的想象,身体渐渐轻盈的像一只蝴蝶。

  我寻回了睡意。

  12:

  思想总是自私的,并不博爱。人们总习惯将情绪作先锋的探觅,理所应当的索取与付出,坚韧的骨骼寄托于天父的祈祷。

  当我年迈到再也无法依靠本能站起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虽然我对这片土地完全没有亲近的感情,可是生命的本能无法逆改,就像是热带雨林里垂死的野象也会落寞离群回到启足的山林。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遇到她,我短暂的如晨曦间露水一般的探戈。

  没有人不会老去,她脸颊上的皱纹如同刀锋的起落。可是眼神却不会变的,哪怕苍老也不能夺去它的光辉。

  “人生并不像探戈,它有太多的悲欢与哀愁,每一步都错不得。”

  我无法反驳她,我已经尝够了苦头。

  “你欺骗了我。”

  “年轻的生命总是追逐着晨间的太阳,它永远只看得到希望,不是吗。”

  她的沉默使我感到难过,她不愿去揭穿一个垂死生命的谎言。

  故乡的落日慢慢消融在我的眼里,我看了一场人生中最漫长的电影,每一帧都刻画出悔恨与欣喜。

  我本可以避免很多选择,可是命运却如山崖流泻的瀑布一样湍急,我目不暇接,甚至来不及思考,于是犯了很多错误。

  她在我身前缓缓的跳起了探戈,我看不到美感。毕竟她的腰肢已不再纤细,舞步里多了臃肿的喘息。

  我不忍再看下去,只是缓缓合起了双手,祈祷天父的仁慈。

  “达芙妮”告诉我最近餐厅开设了怀旧的派对,八十年代的风格让她感觉浪漫。记忆忽然充斥了时间的腐朽气息,我仿佛听到了古老而熟悉的爵士乐,连呼吸都生出了窥视的天赋。

  “你有看到一辆车的残骸吗?”

  “醒目无比,就在餐厅的正中间。”

  “哈,我会循着你的气味如时到场的。”

  我欺骗了她,我知道那天的鼻翼间再不会有“达芙妮”的气味。

  我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自从双眼被醉酒的炮弹炸瞎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个瞎子,被天父遗弃的罪徒,看不见花花世界的瞬息万变,甚至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老实说,我不止一次的举起手枪对准我的脑袋,只是最后全都没有例外的以一曲探戈结束。

  舞池里光脚的探戈,夜色中比爵士乐更加撩人的喘息,命运的清泉滑过我的脸颊,支起墨镜却开始疑惑,逗留间的萍水为何要生出永恒的根。

  你永远也不会知晓某次生命中毫无预兆的相遇,会在你的心底埋下一粒微弱却具有磅礴生命力的种子,使你能生出勇气去接受一切,哪怕是天父的亲吻。

  我感激她,在每一次酒醉举枪,却迈起探戈的时候。

  不加冰的杰克丹尼具有永恒的滋味,仿佛将时间停驻。我坐在一架不再奔跑的车厢里,像是躲进了一只失去生命的蜗牛壳。闯入耳膜的爵士乐依旧撩人却失却了慵懒的身姿,许多东西终究是改变了,如果我还能够看见身侧的后视镜,可能也认不出自己了。

  我没有等到她,却等来了另一个味道。虽然迷惘了很久,但毕竟还是认出了她。

  “我听说这里在搞怀旧派对,觉得你可能会来。”

  “如你所愿。”

  “我现在是一名职业的探戈舞者。”

  “听起来很不错,只可惜看不见你的舞姿。”

  “或许你可以邀我再跳一支舞。”

  “等到这杯酒喝完,我想我会有决定的。”

  我第一次觉得饮酒有着漫长的过程,仿佛生命融进了酒杯,而我又满怀了太多的眷念。

  当我再一次举起酒杯,却没有一滴酒滑过咽喉的时候,我知道她不会来了。也许她根本就不再记得这个地方。

  我放下酒杯,牵起了她的手。舞池依旧在熟悉的方位,跨越的步伐曾在我的想象里演练过无数遍。

  我相信她跳起了职业探戈,我总是契合不了她的舞步,可是她却一次次的融进我的步伐里。

  在乐声最撩人的时候,她旋身而来,我敷衍的打断她,脱掉了我的鞋子。

  “为什么要光脚?”

  “生命有太多的错步,我怕踩痛你。”

  不知道是有人离开还是进入,推开的门让冷风有了可乘之机。她的发梢贴上了我的脸庞,淡淡的气息使我恍惚,可我的鼻翼间却漾满了杰克丹尼的沉醉。

  我忽然只想喝酒,在那只蜗牛的壳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来到柬埔寨。我清楚的记得那个树洞在古老寺庙正门偏北一百米的地方,可是我却找不到那个树洞了。

  我的脚边只有一个树墩,环满年轮的截面周围坚强的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失去了自己的秘密,还有一颗我埋下的关于勇气的种子。也许是天意吧,我开始越来越容易接受没有预兆的失去。

  寺庙门前的台阶上伫立着一个小沙弥,他一直在看着我。懵懂的神色间说不出意味,好似满是智慧。出世的般若只听得见木鱼的梵响,一瓣匆匆衰老的黄花也拥有生命的释言。我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在枯槁的年轮上写出了一串数字。沙弥还在目不转睛的望着我,我却直起身再不留恋的离去。

  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年幼的沙弥不奢望得到,仓皇的失去于他也只是一句阿弥陀佛。可刹那擦肩的相逢,五百年泥泞的石桥也曾生出痴绝的反骨。

  断壁残垣里,一首撩人的爵士发出了呐喊。相逢总是没有预兆,谁又能知晓所有的偶然不是蓄谋的必然。

  我看到了一支探戈,臃肿的舞步没有丝毫的赏心悦目,让人想到贝加尔湖畔的迪斯科。

  然后我认出了她,岁月使胭脂不再迷人,就像冬日的雪花失去灵动,柳絮的白混淆醉眼。

  我想她认出了我,又或许异域的心灵有着天生就不吝啬浪漫的眼眸与不甘寂寞的胸怀。她遥遥的朝我伸出了手,如当日一般。我笑了笑,讲不出意味,沉沦的时光里,也许我早已不再拒绝任何美好的发生。

  久远的记忆,遥远的边界。跳一支探戈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一部金刚经也只有五千一百三十个字。

  为什么一切的发生都是短暂的,而记忆却衰老成皱纹。

  乐声停止的时候,她的舞步也顿止了,我拥着她不愿意松开。我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人生就像探戈一样,步履永远也不会停下。

  我开始后悔当初拒绝了她的邀请,不然也不会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开始奢望另一条路途的风景。

  临走的时候,我深深的吻了她。像是刹那间的领悟,同所有的求而不得做一场告别。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带她一起离开,可是我拒绝了自己。皮囊有着深渊的恐怖,谁说不是呢。金刚经也才五千字而已,可是我却无法勉强自己读下去。

  我没有超脱的智慧,双眼容易迷惑在尘埃里。四千米的高空中,我看不见边界的跨越,但能感受到空气的异样。我忽然想要写一个故事,没有来由的未来数字,一切的错失都能在酒杯里寻到归宿。

  我饮尽了一杯酒,在四千米的高空中。酒是伟大的发明,谁说不是呢。这一刻,世上又有多少人在不同的地方饮酒,只为了所有求而不得的遗憾都能觅到一只蜗牛的壳。

  我渐渐醉了,机舱内传来爵士的乐声,探戈从来就没有过错。

  有人生出勇气,抗拒天父的亲吻。

  有人颓协命运,却又憧憬晨光的交替。

  有人契合了生命的脚步。

  也有人不知所以,浪漫的怀疑生出变数。

  甚至有人惶惶而终,沉溺于酒杯的温存。

  有什么是必须的呢?拂去过衣肩雪花的生灵,不愿接受柳絮的伪装。

  我向空乘又要了一杯酒,于是所有孤傲的灵魂都成为了醉眼的素材。

  翻开第一页的道德经,我写下了一句话。

  世有万物,各自求索,终为刍狗。

  13:

  我想要改变,滥瘾不该只是醉酒的伯乐,那只生机勃勃的青蛙也曾斗过泥湾里的卧蛇。

  恍惚没有具象,只是希望被掐灭了双眼。

  有人不追求木鱼的堆积,一遍金刚经便承袭了六祖的衣钵。

  有人却囿于碗碟的温饱,莫测的天意渲染了神迹。

  我开始睡不着了,饮酒越多,越激出梦游的渴望。

  柳絮已不再飞进我的屋内,我才发现腾起的烟雾更有迷人的质感。夜色朦胧,一盏并不明亮的台灯扭开在灯光下,黑夜与光明出现了隔阂。

  莫名的喜欢下雨的夜晚,烟雾里迷失的目光拓展了听觉的聪慧。谁能否认耳畔的风声不是鲲鹏的挥翅,支离疏移来一片落叶遮掩身躯的丑陋。

  酒量缺乏适可而止的敏捷,深夜的收音机不是失眠者的福音,聒噪的爵士乐,认为所有人都是探戈的信徒。

  我开始醉了,酒桌旁俯首。胃与胃不是同一处器官,醉与饿各有彼此的思想。

  想念深夜马路旁被取缔的食铺,想念幼时的希望被水花覆灭前的桀骜。望着窗外,甚至开始想念涌进屋内柳絮的灰烬。

  收音机里的爵士乐慵懒而又撩人,我却从来没有跳过一支探戈。浪漫的灵魂不需要酒精的沉湎,酒精是催眠的毒药,失眠的灵魂没有想象。

  我开始醉了,昏昏欲睡。傍在博物馆修缮的墙崖上,七百年的紫藤花是呼吸的文物,没有人愿意将光阴浪费在显而易见的衰老,生命的意义在于历史的消逝。

  我隔着窗户泼掉了剩下的半杯酒,酒液幻化成一阵落雨。绵延的鲲鹏延伸出彩蝶的想象,神通本就是木鱼的希望。

  放开眼,长街是一片霓虹色。梧桐树不规则的生长着,醉酒的身躯摇摇晃晃,成为了车辆的底色。

  明天或许有雨,撑伞或闭门不出。

  明天也是此时的今夜,只是夜晚从来都不是未来的延伸。关上窗户拉起窗帘,床铺承载今晚的梦境。

  我感到头脑昏沉,于是不再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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