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在酒店的走廊上站了许久,从方方正正的小窗台望出去,月亮已升至天空正中,仿佛躺在一片薄纱上,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它周围没有一颗星星,一颗都没有,林安觉得,此刻的自己就跟那月亮一样,孤独得叫人可怜。
明天是朋友易易的婚礼,今晚,易易组织了一群关系亲密的好友,在酒店开了个房间,预备打一通宵的牌——一来是找机会让大家聚一聚,二来,是庆祝易易即将开启人生新阶段,正式步入爱情的“坟墓”。
林安不喜欢这样闹哄哄的聚会,她有社交恐惧症,害怕和不熟的人装熟,那种被人追着赶着说“亲密话儿”的感觉,就像鞋底不小心粘了一块口香糖,即便使劲甩掉了,心里还要膈应半天。
也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才推开了房间的门。不出所料,房内云雾缭绕,一股子烟味儿,两个麻将桌上的人,包括他们或站或坐的家属,皆挂着一脸倦意,但眼睛却始终不离他们手里的牌。
“哈罗——”林安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顺手关上门。
她的到来,给人们打了一管兴奋剂,有人抱怨:“干啥去了,怎么才来?”
“外面好冷。”她答非所问。
“戈飞呢?”
“......唔......他有点事,暂时来不了。”
他们瞬间醒悟了似的,纷纷闭了嘴。林安和戈飞在一起四年多,经常吵得鸡飞狗跳,两人但凡有点芝麻蒜皮的事,都会闹得人尽皆知。这会子,虽然林安没多说一句,他们已心知肚明,两人又闹别扭了。
其实,林安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公之于众,只是,她太孤独了。她的父母先后因病去世,亲戚间的关系也十分淡薄,这间房里的人,好比是她的亲友团,是她的“娘家人”,她无处诉说,只能对他们说。
而对于这帮亲友团的每一位成员来说,林安亦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没有林安,他们的人生将乏味至极,林安的这些鸡零狗碎,简直使他们的人生丰富多彩起来了。
几个小时前,大约三点半时,戈飞就离开了。林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不过是翻看了他的手机,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两人在马路边吵到几乎动起手来,她还依稀记得路人的侧目和唏嘘声。然后,戈飞便决绝而去。
林安看着戈飞无情的背影,像电视剧里愤怒的家长一般吼道:“有本事你走了就别回来!”戈飞迈着大步,顿也没顿,冷冷地道:“不会回来的,分手都可以。”
分手都可以。无论如何,她还是被这句话镇住了。那一刻,一股子冷气从她脚底升起,曲折蜿蜒,流过身体的每一寸血液,最后聚集在眼眶,蒸腾,弥漫。
眼下正值寒冬,二月的小县城一整个笼罩在湿冷的苍白里,郁郁的,马路边的雪已然失去了清晨时分的洁白,像哭花了浓妆的妓女,瑟瑟地退到马路边,让人既同情又轻蔑。
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这个无业的三十岁男人,她几次三番都要放弃的,但最后关头她又后悔了。因为在她心里,她与戈飞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除了彼此依靠,别无选择。
马路边的栏杆外,一条小河静静地淌着,几户人家的暖黄灯光投入那河水,也跟着河水淌着了。原来,这严寒季节里的温柔是悄悄的,可爱的,令她内心迅速升起一丝儿叫希望的东西。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哭的了。
麻将房里的人不再追问,林安却有些心急了。明天中午,来参加易易婚礼的人少不得要问到戈飞,别人都是出双入对地来,唯独她形单影只,这点面子,她是想要的。
林安在靠墙的沙发里坐下,一面装着玩手机,一面观察打牌看牌的人。她预备寻一位合适的人交谈一番,只要一人得到了信息,就不怕其他人不知道了。接着大家就会为她出谋划策,帮助她挽回戈飞。
犹豫间,小绿忽然叫了一声:“哈哈我糊了”,把牌一推,冲林安道:“安安来打一圈儿啊,我歇会儿!”
林安支支吾吾:“......我就不打了,累得很。”
有人瞟了她一眼,道:“哎呀你俩又怎么了!吵什么吵,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待会儿易易来了,小心她骂死你!”
众人附和:“是啊,赶紧把戈飞叫来,多大点事儿,成天耍小孩子脾气。”
林安知道,他们就盼着第二位当事人到场,戏台上若少了一个主角儿,戏的韵味至少要下去一半。大家闹闹嚷嚷,把林安吵得心烦意乱。
这时,一阵风灌进房间,易易进来了,她关上门就开始抱怨:“累死我了!结个婚咋这么麻烦,光安排亲友吃饭住宿,就耗掉我半条命!”易易身后,跟着他的准丈夫谢子胜,他彬彬有礼地与众人打过招呼,便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
易易抱怨完毕,抓了一把瓜子嗑着,站在小绿身后看牌。今晚的她不施粉黛,皮肤干净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红框眼镜,像极了十六七岁的学生妹。但过了今晚,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而后是母亲,再然后,兴许会变成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怨妇。总之,是再也回不到现在的模样了。
希望你幸福吧。林安在心里疲惫地说了一句祝福。
“咦,戈飞怎么没来?”还是谢子胜第一个发现,房间里少了一个人。但大家不约而同的沉默立刻让他掌握了一些重要信息。
易易的嘴角不耐烦地紧了紧,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一面是气谢子胜,没遮没拦地问这么一句,让气氛尴尬;一面又气林安,动不动就跟戈飞闹矛盾,还把这种负能量带到了这里。
林安察觉出易易的反应,心里颇有些抱歉,可是,现在的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今天这么多朋友都在场,若不趁机挽回戈飞,恐怕以后机会更加渺茫。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房间变得很暗,抬头一看,天花板上吸着一顶圆圆的灯,白花花的灯光直喇喇地射下来,把众人笼在一团光圈里,而她似乎已被排除到光圈之外,坐在极暗的角落,像是海上等待救援的落难者。
她有些悲哀,她明白了一些真相,原来,一向自恃清高的她,在爱情里从来没有拿到过主动权,否则,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求助这样一群人。
“说吧,又怎么了?”易易叹了一口气,把屁股使劲往沙发靠背挪了挪。这姿势是在表明,她有绝对的耐心和好奇心来听一个八卦的故事。
众人皆专心打牌看牌,耳朵却早已准备好窃取一些机密,房间里静得出奇,出牌声已降至最低,只听得见自动麻将机嚯啦嚯啦洗牌的声音。
“我看了他手机,他不高兴,还说要跟我分手。”林安尽量让自己言简意赅,同时又希望他们问得越多越好,她不怕别人知道真相,跟戈飞的所作所为比起来,偷看手机的行为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你看到什么了?”有人问。
林安从裤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右手在屏幕划拉几下,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小绿。众人纷纷凑上来。
那是一段视频,拍摄者不明确,但视频中的主角非常清楚,是戈飞。戈飞脸颊通红,显然喝了酒,他笑嘻嘻地坐在一堆男男女女里,面朝一位女孩坐着。
女孩站立时的背影真是极美的,长发及臀,身材凹凸有致,只是那一身稍显暴露的衣着在告诉人们,她是什么样的身份。
周围全是起哄的声音,“你倒是摸啊!能少你一块肉还是怎么的!”戈飞并不主动伸手,但那双充满暧昧神色的眼睛,却定定地衔着女孩的脸和身体。
忽然,一个年轻男子抓住戈飞的手,迅速往女孩胸前袭击了一下,一瞬间,戈飞的脸又添了一抹红,这下,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彻底注入女孩的双眸里。
“嗐,我当什么大事呢,不就摸了陪酒女的胸吗......再说他也是被逼的。”谢子胜说这话时,嘴里叼着半根烟,烟身子跟着他的嘴唇一抖一抖,林安恨不得所有的烟灰一丝不落全砸到他手上,最好每一丝都热气灼灼。
易易白了谢子胜一眼,向林安正色道:“然后呢?他就恼羞成怒了?”
林安道:“他说他没犯实质性错误,说我大惊小怪。”
人群里有女声骂了一句脏话,但随即一男声接上:“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喝多了嘛,只是被人逼着摸了别人一下,没啥。”
此话一出,众人仿佛得了真理一般,沉默了。
一时间,林安也恍惚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位接受审判的人,审判的人群分为两拨,一拨是男性,一拨是女性,两拨人的意见格外分明,但看他们的神色,却时时准备同流合污似的。
“把他叫回来,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小绿面无表情地抛出这句话,众人纷纷附和。林安不答话。然而,心里那盏熄灭的灯啪地一下被打开了。
戈飞推开门时,所有人都像受惊的虫子吓了一跳。这样严寒的季节,他只穿了一件灰杏色夹克,里面搭了一件藏青色羊毛衫,因在室外吹足了冷风的缘故,他额前一圈头发根根竖起,像小刺猬正面的脸。
人们约好了似的,大声向戈飞打招呼,然而那大声是做作的,战战兢兢的,像小孩子顶撞家长时的故作勇敢。
戈飞不自然地往上扯了扯嘴角,眼睛迅速四下一扫,林安坐在门边沙发最靠里的位置,黑影子一般悄无声息,那条大地色的格子围巾搭在她腿上,宛如一只孤单的大猫,心事重重的。
在众人的你拉我扯之下,林安和戈飞被推进里间。好好谈谈。他们从外面关上门时,从门缝里丢进这句话。
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长久的沉寂。
两人各坐着一张床的床沿,以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过了一会儿,戈飞干脆把自己的脑袋甩到床头,拉过被角盖住肚皮,两条没脱鞋的小腿在床沿晃荡了两下,说:“有什么话,说吧。”
在爱情里,开场白是个奇妙的东西,谁先说话不代表谁卑微,相反的,谁先说出第一句话,也许就占有了主动权。现在,戈飞潇洒地甩出了开场白,就等着林安接招了。
林安的心里,希望的火苗左摇右摆了几下,倏而暗淡下去了。她看到了接下来的局面——两个人各自据理力争,接着大吵,哭泣,不欢而散。
门外是极静的,她可以想见,外面的人都在等着什么发生。但今晚恐怕要让他们大失所望了。
她只是沉沉地坐着,那句开场白像一截子灰黑色的羽毛,在房间上空飘过来又飘过去,无着无落的。
戈飞又掏出手机,开了一把游戏,好吧,不说话可以,耗,他比谁都擅长。
夜已深,林安的脑袋沉重起来,这两天因为那段视频的事,她几乎难得睡好。现在,戈飞手机里游戏人物发出的叫喊和厮杀声,几乎成了她的催眠药,而平时,她是无比讨厌这样的声音的。
一觉醒来,将近三点。她是被冷醒的,尽管房间开着暖气,严冬也自然有它足够的威力。旁边那张床已经空了,戈飞不在,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取暖物品。
林安发出无声的笑,其实被子就在她身旁,但是,戈飞连顺手帮她搭一下被角的耐心都没有了。
深呼一口气,林安走出房门。外间的朋友们还在,但人人疲惫得像苍老了一大截,除了牌桌上那几人还在坚持奋战,另外的几个或玩手机,或倒头大睡。
她只是觉得口渴,想去倒一杯水。经过小阳台时,发现有两人背对着房间抽烟。定睛一看,是谢子胜和戈飞。她微微侧耳,玻璃门外的谈话声隐隐传来。
“......你们谈好几年了吧?我不信你舍得她。”是谢子胜的声音。
戈飞似乎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半晌才说:“累啊。不过......不分也可以,但我就看不得她管我跟管小孩儿一样!是你你受得了啊?”
“你可别冲动,林安还是很有个性的,万一她同意分手,你到时候别在我面前哭!”
“她不能怎么样,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除了我她还能跟谁!”
......
冷空气和烟气一同挤进门缝,把林安激得打了一个冷战。隔着玻璃门看戈飞的背影,瘦高的身影形同鬼魅,再回头看看房间里这一群人,东倒西歪地分布在房间各处,像极了失去灵魂的肉体。呵,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谁又比谁好过多少?
她对着那两条背影站立了一会儿,微笑着走开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此刻,没有什么比她口渴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