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彼岸花开

八百里黄泉,漫漫黄沙。黄沙尽头便是孟婆庄。孟婆庄里住着这一任孟婆——孟七。

孟七常穿一袭白衣,宛若仙子。每日里,送完一天的鬼,她便喜欢躺在黄沙上,看看浩瀚天空。任风挟着黄沙拂过脸颊。看着夜色一点点变浓,她便抖抖衣服,站起来,回屋就寝,时光就这么千百年的流逝着。

寂寞吗?可孟七一直就是这样过的。偶尔,孟七也会想起娘亲。娘亲,叫什么,孟七也不知道,娘亲也没有告诉她。只是偶然听那些鬼差说娘亲是孟姜女,在谈起娘亲时,他们总是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孟七便知道了,娘亲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娘亲是第一任孟婆,在这之前,八百里黄泉,只有寂寞的黄沙,只有寂寞的忘川。那些鬼差说,娘亲没来之前,处理那些鬼魂甚是艰难,他们总是哭着闹着不愿意投胎,总是被此生的记忆牵绊着,放不下的情爱,散不开的怨恨,填不满的遗憾,抹不平的后悔……于是,黄泉的天空中时时回荡着哭声、叹声、骂声……让人心绪难平。

有一天,娘亲突然就来了,在奈何桥边,支了一口大锅,锅内的汤散发着迷人的味道。娘亲,什么来历,没有人知道。来的鬼魂,总是会被娘亲吸引。娘亲,很美。汤,很香。那些鬼魂总是忍不住在娘亲这儿停下,喝一碗汤。只是喝过以后,便忘却前生,安静地去投胎了。黄泉,从此便安静下来了。再后来,就有了孟婆庄。投胎前喝一碗孟婆汤,便成了千百年来的沿袭。后来,凡间的人也在传着这汤,他们说这是孟婆汤,这汤便有了名字。但也有不愿意喝的,总有些情难以释怀,总有些恨难以消解。娘亲便静静听着他们如梦般的呓语,听着他们发狠般的咒骂,听着他们后悔的叹息……千百年来,娘亲听了许多许多的故事,可最后娘亲总能让他们喝下这汤。娘亲说,忘却前生,才能新生。生命总是难以圆满的,何必纠结于心,念念不忘。

有的时候,孟七也在想,娘亲曾经过什么?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呢?娘亲真的忘记爹爹了吗?孟七常常看见娘亲对着忘川河发呆。可娘亲从来不说。孟七便也不问。有时候,娘亲会和孟七讲讲人间的事。可是孟七从未去过,便也无法想象。听说,人间不似黄泉这般荒凉。可孟七没见过,便也不会心生向往。

孟七,娘亲要去投胎了。

孟七并不惊讶,静静看着娘亲。她想,娘亲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她从未忘记。

就像鬼魂在投胎前一样,娘亲也要喝下自己熬了千百年的汤。而这次,听故事的是孟七,下一任的孟婆。

爹爹叫万喜良,就住在娘亲家隔壁。幼时,爹爹念书的时候,娘亲便坐在旁边绣花。娘亲手很巧,绣出来的花草虫鱼都栩栩如生,惹得街邻赞不绝口。闲时,娘亲便和爹爹在田野里玩耍,爹爹会摘下最好看的花给娘亲戴在头上,会给娘亲捉蝴蝶,夏夜里,还会带着娘亲去看萤火虫。

长大后,娘亲和爹爹自然而然就成亲了。可是好景不长,朝廷开始征民丁去修长城。爹爹自然也是要去的。可爹爹不愿意去,那个时候,娘亲刚有喜,爹爹不忍离开。谁都知道,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爹爹便藏在了地窖里,希望躲过一劫。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时,秦国灭了六国,将什伍连坐法推行开来。旧日的邻居,成了熟识的陌路。爹爹还是没能陪伴娘亲生产,他终究踏上了去往远方的路。

娘亲在家里日日盼,时时望,却总也等不到爹爹回来。诺大的村庄,只剩下老人和妇孺。曾经热闹的村庄,只有渗进人心的孤寂。远方的爹爹,曾托人捎信回来,报了平安,便再也无音讯。老人们,在无望的时光里,渐渐逝去。这个村庄也渐渐破败下去。娘亲只剩下一个人了,她没有了牵挂了。她便抱着年幼的我去找爹爹。

这一路,风餐露宿。娘亲终于到了长城。可是,却找不到爹爹。

娘亲到处问,你见过万喜良吗?娘亲不知问了多少人,都没打听到爹爹的消息。娘亲抱着我,望着天空,有些绝望。她想,爹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她又辗转问了许多人,终于知道了:爹爹一直放心不下娘亲,便总是找机会想要逃回家去。那日,他终于逮到机会,便跑了出来,结果,没跑多久,监工就发现了。骑着马将爹爹抓了回来,监工将爹爹打一顿,以示惩戒。可是爹爹被抓回去后,逮到机会便又要逃走,三番两次后,为了防止爹爹再逃,监工便将最重的活儿都分给了爹爹,还总是不给爹爹饭吃。爹爹最终被背上的石头压死了。而监工便直接将爹爹埋在了这城墙里。

原来爹爹曾为了回到娘亲的身边拼尽了全力。而娘亲却连爹爹的尸首也未曾见到,无法让爹爹入土为安。娘亲摸着脚下的城墙,想象着被砌在墙里的爹爹,心如刀割,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而这些民工,被娘亲的哭声所感,也思及故乡的亲人,思及归去无期,最终怕也是要埋在这长城里,成为这累累白骨,便也放声大哭。这万千的哭声汇成一股声浪,一时间,天地昏暗,日月无光,狂风怒号,这城墙竟轰然倒塌……一堆堆白骨赫然在目,令人心惊。娘亲的眼泪落在了这白骨上,便生出一朵朵绚烂如鲜血的花,霎时间成为一片花海,在这花海之中,便是爹爹的尸骨。娘亲将爹爹的尸骨埋葬入土,那花便破土而出,在风中摇曳。

娘亲无所牵挂,心如死灰。

阿七,你爹爹活得太苦了,后来的日子里他都不愿投胎为人。娘亲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他,娘亲要去陪他,这一世,定要他欢喜。

娘亲,你喝了这汤,还能找到爹爹吗?

傻孩子,有些人,即便散落天涯,也终能越过千山万水,走到对方面前。终有一日,你会明了。这彼岸花,娘亲也留了千年,现在娘亲将这花留给你,让它陪着你。

后来的日子里,孟七才知道。娘亲埋葬爹爹那日,心神俱碎,亦死在爹爹墓前。娘亲来到这黄泉,冥王怜她情深,让她不入轮回。娘亲可怜孟七孤苦无依,便将孟七也带进这黄泉,在生死簿上划掉了孟七名字。娘亲将自己的眼泪熬成了这汤,而孟七便是第一个喝了这汤的人,所以忘了前尘往事。

娘亲去了以后,孟七便将这彼岸花,种在了八百里黄泉。等了千年,孟七终看到了那绚烂如鲜血的花,花丛中,孟七仿佛看到了爹爹和娘亲。

而后,八百里黄泉,便有了八百里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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