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重庆反常地冷。我在朋友的聚会中认识了一个男孩,他那时还是个高中生,瘦瘦小小的,全程戴着顶鸭舌帽,话不多。大家都说他有意思,我当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我让他喝酒,他叫一声盖哥,摆摆手拒绝,我不依,他便只是笑,多一句也不再说。大家夸他带种,让我碰了个软钉子,又揶揄我欺负小孩子,假意央求我放他一马。我知道自己常常被定位为一个坏蛋,但我那时还年轻,一事无成,不觉得当个坏蛋是什么坏事,起码听起来不怂,走在街上多少有点威慑作用,“坏蛋”在某个时期内甚至成了我仅有的虚荣。
我记得那天吃好了,我们这帮人走出那间小饭馆。发现男孩已经在外面了,一个人在灯下站着抽烟,意外地姿势娴熟。我拍他一下,说程剑桥。他的名字很好记。他说,盖哥,轻点儿。我说,抱歉抱歉,酒后不知轻重。你要是也喝,你也可以不知轻重。他笑了,又喊一声盖哥,掏出烟盒让我。我就跟他一起抽烟。朋友们拦下出租车挥手让男孩上车,他摆摆手拒绝,挥挥手道别。朋友们又示意我要不要搭一程顺车,我嚷嚷,别烦我们了,你们快滚吧。
程剑桥突然问,盖哥,你冷么?我说不冷。他说,酒后也不知冷热么?那我该喝点儿。我的外套提在手上,示意给他。他又摆手拒绝。我说,你真没劲儿。他笑着说,是吗,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呢。
他停了半晌又说,我刚听他们讲你的故事,觉得你觉得我没劲儿,可以理解的。
我说,哦,都说我‘听起来就不像个好东西’。
他的表情有点惊讶,说,看不出你想当个好人。
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头有点晕,把手搭上他的肩膀,斜着眼看他:怎么?不行?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当坏人好辛苦吧,可是当好人多无聊啊。他那一刻的眼神混和了嘲弄与真诚,令人印象深刻。
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我多少有些吃惊。有多辛苦?能多无聊?我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又走两步到街边,拦下辆出租车,冲他说,你赶紧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男孩对我说,盖哥,你以后可以叫我Bridge,如果不是明天上课,我愿意陪你喝酒。“我愿意”有时可能是什么重要的讯息吧,但我那时越来越醉,已经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了。
那年的天儿就一直冷下去,我继续做我的社会盲流。快到元旦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看得出我爸完全不想见我,见了想揍我又力不从心,他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思来想去,最终只是恨恨地说,周延,你才二十出头,往后日子还长,你能不能不要破罐破摔啊。
我心说我也不全都是自愿摔的啊,是生活tm成心要摔我。我说,我能。我又说,爸,你先给我点儿钱。
我爸闻言暴怒,不顾年纪拼了命地要揍我,我就跑。我听他在背后声嘶力竭地骂我,不敢有片刻停留,最后却听他哑着嗓喊,我们给你找个工作吧。我一时间有点鼻酸,却跑得更快。
后来我还是从我爸那儿拿到了些钱,从我妈那儿拿到了两身干净衣服。我的目的虽然达到了,心里却不好受。当天就离开老家又回了重庆。坐在长途汽车上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说这次一定在重庆找个正经工作。
我过去在酒吧里卖过一阵儿唱。唱歌这件事我还算有点天赋,但“卖”这件事我天生不擅长,照理说来买的都是客,可我就是抑制不住冲下台揍这帮来花钱听歌的傻逼的想法。我如今愿意承认上次被辞退完全是我自己活该了。那年的最后一天,我花我爸的钱买了礼品,给过去的老板提去。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原谅我,给个机会让我继续回去上班。
我刚走到过去的工作地点,就知道这事要黄。那是下午,酒吧还未营业,此时站在店里和老板聊天的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我认识。我的肾上腺素又开始不正常分泌。我调转头走进附近的超市,把买好的烟酒锁在储物柜里。转身又走进旁边装修了大半年的一间店面,不顾几个傻逼工人的喝止,从里面翻出一根焊棍,然后提着焊棍就冲进了酒吧。
那男人看到我,接着看到这根焊棍,顿了一秒选择拔腿就跑,我在他身后狂奔,我们一前一后地跑了大半条街,一路上都是看热闹的人,直到我一头栽进一个窨井里,这场潜在的凶案才拍板定性为闹剧。我没有掉下去,被焊棍卡住,撞破了脑袋,留下了滑稽的伤口。等我被人拖上来的时候,我的追逐目标已经彻底跑掉了。酒吧老板用车把我拉到了医院,我用我爸的钱结了医药费,头晕脑胀,却对着老板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开口就说,老板,我想回去唱歌。老板啐我一口,他说周延你个傻逼,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一样是傻逼。我说,XX睡了我马子。老板说,放屁,那个现在是他马子,你就想你睡过他马子。我说,当初他睡了我马子,还叫人打了我一顿,就算那个女的我不要了,那顿打你说我该不该还回去。
老板说,周延,你什么都别还了,有人天生就欠,越还越多。
我从来没怀疑过老板也是个傻逼。但他毕竟曾经付我工钱让我吃饭,这次又开车送我去了医院,让我不至于在街上头破血流地遭人耻笑。我一直想要活得恩怨分明的。我心里合计了一下,决定不再提找工作的事,只说,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东西送你,谢谢你过去的照顾。
老板看着我叹了口气,他说,周延,我说什么来着?越还越多,你别搞了,算我欠你的。咱俩就当不认识,XX不会放过你的,他再找上门来,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心说这个老傻逼并不傻,甚至还算仁义,他又把我从医院拉回事发地点,仿佛要启发我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我从他车上下去,下车不忘冲这个仁义的老傻逼挥手道别,车子在我的动作结束之前就扬长而去。真够绝情的。我没忘记去超市取回烟酒。这下,我爸给我的钱少了一半,我妈给我的干净衣服脏了一身。钱还有剩,衣服还有剩,但都不再完整。就好像我,虽然手脚健全,但站在人群里,却因为某种显而易见的精神残疾而倍受歧视。
天色渐暗,竟然开始下雨,又像似有雪的。雾更浓,我觉得这个半生不熟的城市故意凄凉给我看,好没意思。我孤身一人,提着一包没有送出的烟酒,在愈发湿冷的街道上,四顾茫然。
命运的安排有时很有趣。比如当我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地址。那天打车送那个男孩回家时,我明明已经意识模糊了,却清晰地记得他向出租车司机认真而絮叨地描述了自己家在这个雾茫茫的城市中唯一、确定的坐标。我一路步行找了过去,走得腿脚都没了知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的脸看起来应当很可怕吧,小区看门的大爷根本不敢放我进去,我只说自己是程家的穷亲戚,元旦节提着礼物来求帮忙办事的。我举了举那包烟酒,做出可怜的样子,老大爷终于信以为真,最后竟还施放了一丝丝同情。于是我推测我脸上写就的落拓已经无限逼近真实了。
我进了小区按大爷指点没头苍蝇似地乱转,像被雨雪弄瞎了双眼。最终我找到了他家的单元,却越来越害怕敲开门看不到他。总算命运没有完全抛弃我。如愿是那个叫程剑桥的男孩开了门,他看一眼就喊出盖哥。有点吃惊,又不足够吃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反应了一下,说,你快进来。外面很冷吧。
屋里同样阴冷。他家里只他一个,他解释说元旦节父母去郊县的外婆家住两天,家里人都觉得他要考大学了,不让他去和兄妹们聚会,要在家老老实实念书。他领我去他的房间,屋内唯一亮光的房间,房间里开了电暖气,有几分温暖,但也还不足够,我上下牙打战,怎么也停不住。他递给我一个有卡通图案的暖水袋,说我给你倒杯热水。又问,盖哥,你吃饭了么,他们给我备了两天的干粮。我摆摆手。
我打量他的房间,有点乱但还算干净。墙上贴着一张外国著名嘻哈歌手的海报,对,那次聚会就听他说喜欢这个。我当时完全没听过,事后查的。
男孩进门递给我一杯热巧克力,我很少喝这种东西,表情有点愕然。他说,你喝这个就热了,我爱喝的。
我坐在他的书桌前的椅子上。书桌上有些课本,八九成新,课本下压着漫画。我把漫画拉出来,他不好意思地挠头。他不问我怎么来的,为什么来,也不问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傻逼样子。我却等着他问。这害我俩陷入可怕的沉默。我缓慢地咽下他给的热巧克力,觉得好甜,甜得发苦,甜得让人想流眼泪。四周只有电暖气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一只原本窝在暖气附近的斑纹猫突然跳进他怀里。他就温柔地抚摸它,脸上泛起笑意。他突然问,盖哥,你玩猫么?
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听过有人问我:周延你玩牌么?你玩药么?你玩枪么?你玩女人么……大多数问题都包含不怀好意地试探,从来没有人在一大段沉默后,温柔而郑重地问我:你玩猫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玩你妈。
男孩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可能是微弱地皱眉,他说,日你妈哦。
我俩瞪着彼此,是有点较劲有点不满的样子,突然在某个瞬间同时大笑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难以停止。我笑得快把昨天的食物连同刚刚的热巧克力一并吐出来。我忍住笑与吐,说,你tm赶紧把猫给我,我错了我玩还不行吗玩。
他起身把猫塞进我怀里。这只猫个性算得上沉稳,又有点不管不顾的。我也学男孩刚刚的样子缓慢地抚摸这只斑纹猫的后脊,猫显出顺从的样子,我的指尖感触到一种陌生的滑腻的温暖,有点失真。我没话找话,说,你的猫不错。男孩说,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盖哥,你想听我写得歌么。然后不听我的意见,打开电脑里的声音编辑软件,放了一小段demo给我。
我说,还行,没我唱得好。他撇撇嘴,说你不懂。我把猫放下去,说我怎么不懂了,我现在就跟你说说问题在哪里。我让他又放一遍,想到什么,就信口编得更夸张些,放大了每个细节的缺点与感受。两句过后,我忍不住开始不要脸地侃侃而谈,定睛一看他竟然拿了根签字笔在记,我说靠你这人也太傻了吧,我瞎掰的。他说不是,你说得是对的,第一、第四点尤其有道理,我也意识到这些问题,但我还做不到对的。
我没头没脑地怪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轻浮。为了掩盖什么,我说,我给你唱一段吧。也是不听他意见地,张口给他唱了首周杰伦,词唱两句就记不得了,临场瞎诌编了几句上去。他听完便发愣。我得意地说,好听吧。他更认真地看着我,他说,不是,盖哥,你的词好厉害。我说,我靠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有感而发,说,程剑桥,你知道么,我觉得当好人才辛苦,当坏人特别无聊。我说你明天不上课对吧,今天能不能陪我喝酒。
他说可以的,喝。转身拿来两个卡通马克杯子。
我二话没说就把没送出去的酒打开,倒进稍显巨大的酒杯里,自顾自地喝起来,他也当真陪着我喝,我俩碰了碰杯。我说不要客气,这个酒平时我可请你喝不起,要不是这大过年的。喝了两口,我决意要跟他讲一个故事,我说我小时候,看我妈在厨房切鸡切鸭的,总觉得她要切到手,捂着眼睛不敢看;等到鸡鸭上桌,我盯着鸭肉边缘齐整妥帖的切口——生活锋利的那一部分各安其所,就觉得很安逸,很真实。后来我拿着把刀上街扬言要砍人了,我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那刀都不会砍到自己的手指……我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是一种很虚幻的危险,一场场意淫出的,毫无意义的冒险。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男孩走过来,凑近了盯着我的脸看,他说,盖哥,你其实是个好人来的,就是有点凶,有点怪。他用手指碰了碰我头上新得的纱布。疼。我忍不住向后躲躲。他说,这个被雨水弄湿了,需要换的。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医药箱,一边打开一边说,我上次说得不对,总归是好人多辛苦,坏人多糊涂。他突然说,盖哥,你跟我一起做嘻哈音乐吧,你教我。他凑上来起手撕掉那块潮乎乎的纱布。操真疼。他说,你别嫌疼。
我说你tm疯了吧,我根本不懂什么嘻哈。再说你不正在准备高考么。他说我现在这样考不了什么的,但你一定能教我点儿什么。不然我先教你什么是嘻哈,你再教我怎么做一首好的音乐。他开始说起自己的理想与计划,带着难掩的兴奋和无限希望,他的眼里不时闪过只属于少年人的光芒。他说,盖哥,你等着看我做一首你觉得很屌的歌出来。那时候你就别喊我程剑桥了,你叫我Bridge。
伴着他幼稚而可贵的豪言壮语,靠着酒精,我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开始放松,甚至开始有睡意。我说,随便你吧,程剑桥。桥。都听你的。我看了看他床头的闹钟,两个指针都过十二点了。
我对面前的男孩说,我tm进门之前以为自己快死了,是你救了我。我说的是心里话。
他看了我一眼,认真说,盖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