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撑着黑色的伞站在a区第一中学的校外,a区第一中学是a市最好的高中,夏日的阳光炙烤灵魂,操场上没有人,学生都在上课,方方正正的校园沿着大门拾级而上,走不很远,就是教学楼,高达十层,矗立在那里,路旁银杏树随风摩挲,金黄色的叶子沙沙作响,人的心突然就会觉得很静,踏上落满一地碎黄,就像是走进童话的世界。我不记得自己上过学。
午后的阳光射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折射着银白的光亮,穿着校服的男孩女孩认真地聆听着老师的授课,我能够看见靠窗的那些。
他们的半截身子,是那样的年轻美丽朝气,三楼一个女孩偷偷地回头,递给后座的男孩一张纸条,两人相视一笑,又认真严肃地端起书本。
一个腰身微驼的奶奶牵着自己四五岁的小孙子走过,她的脸汗水中伴着慈爱,她撑着的阳伞下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手里舔舐着的快速融化的冰淇淋。
“小宝,奶奶好不好?”
“嗯。”男孩点点头,抬起小脸,扯着满是奶油的小嘴开怀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
是啊,如此灼热的天气,风都是热滚滚的。
念纯快放学了,我想。
我慢慢地走起来,向远处。我今年大概十八岁吧,我也不知道。我不上学,没工作,没有父母亲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白天我到处闲逛,从这里走到那里,也知道这里是哪里。晚上,我回去自己的住处。市中心的一栋大楼,电梯的,门卫认识我,我住在二十楼,这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了。房子简约,家具简单,床,桌子,椅子,沙发,衣柜。
我知道的事情很有限,我大概算是一个人,只是我不需要吃饭喝水,我一直这个样子,从一天,突然醒来开始,便一直是年轻的样子。
我站在镜子前,容颜清秀的面庞,我却知道她内里是一个过百的老富人了,脸上皱巴巴的,嘴巴干瘪,眼睛大大凸出,发出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嘲笑。“嘎嘎嘎……”宫崎骏动画里诡异怕人的老太婆。
我不需要睡觉,我在夜里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奋,我在室内闲逛,在厚重的窗帘包裹的房子里起舞,闲逛,灵魂就像蝴蝶轻盈翩跹。白天的时候,我撑开黑色的伞,闲逛,艳阳天或者是雨天。
“蝶影,我想走了。”那个女孩和我说,“我不想这样子了。”那张白皙透明的脸上,圆圆的如波斯猫般神秘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她把头靠近我的肩膀,她轻声呢喃。我也把头靠近她,我们两个全都一样的冰冷,我冷的身,她冷的是心。
(二)
5月28日周二,一个雨天,从我出门的时候,天就开始下起雨,豆大的雨水浇在伞面,我总是早早出门,这时候电梯里很少有人,我低着头,看着黑色的伞和金属伞骨,我撑开雨伞。
“蝶影。”我抬头,就看见了念纯,他在小区门前,高兴地冲着我挥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不去上学?”
他挺着一米八的个子,像竹竿一样,闻言又露出那口白牙,“我不愿意去上学。你不是也不上学吗?”
是了,他一直以为我也还是个学生,不是高中生,就是大学生。
他撑着雨伞,跟着我乱逛了会儿,有时候我们说上几句,有时候我们沉默不语。然后他还是去上学了。
我遇上他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雨很大,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没有打伞,雨水是温暖的,顺着我的头发包裹着我的全身,我抬头看着天空,他突然从远处冲了过来,雨水溅到他的裤子上,也湿掉了。他把手里的雨伞撑到我的头上,他长的挺帅,剑眉朗目,很明显地他愣住了,嘴唇微张,我猜想是因为他看到了我衣服旁边的那把雨伞。他的眸色是微红的,我抬头平静看着他,看向他微红的眼眸。他微愣之后,就扯开嘴角笑了。
他坐在我旁边,把雨伞扔到一边,说:“我以为你没有带伞。”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我摇摇头,心里想:这没什么啊。可能我更奇怪。
他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哈……”笑个不停。“你也逃学了?”我没有做声。
“我逃学了,今天我不想上学。你知道吗……”他是个高中生,每天被念叨着学习有些烦了。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的话,我从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其实我成绩很好,但是他们就是不知足啊。”
“我的眼睛是天生的,我刚出生的时候,把医生和我爸吓坏了,他们觉得我是不是妖怪?哈哈哈……”
他笑了会,语气平静下来:“所以,我没出过家门,他们躲着我,其实我很普通的,除了这双眼睛.”
雨滴的声音给他伴奏,我不知道为什把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闻着泥土的腥气,看着被雨水洗成新绿的草木,在风中摇摆,轻轻地呼吸,胸口的浊气少了几分。
他说他在学校里一直带着美瞳,回到家也没人。
“对了,我叫韩念纯。你呢?”
“崔蝶影。”我说。
人类很温暖,我忍不住害怕,又想靠近……
“你们都是怪物,怪物……”女孩大声地喊叫,夺门而出。我闭上眼睛,把那幅景象从脑海中剔除。
(三)
他走后,我到处乱晃,午后,雨停,阳光普照,公园里无人的角落,我把整张脸从伞下移动出来,心里默念:1、2、3、4、5……55、56。周身抖动,紧紧抓着手里的伞,全身震颤,56的时候,我用尽力气迅疾地把伞移上头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整张脸布满了皲裂的纹路,就像是一张蛛网罩在了脸上。
那天之后,偶尔我还会在路上遇见他,他穿着a区第一中学的校服,身边有不少朋友,打闹或者说笑。他看见我时,会对着我微笑,或者招招手,那双眼睛里才有了真实的温度,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接受了他真实的样子。
“女朋友吗?”
“你认识她,美女啊!”
他身旁男孩们的吵闹玩笑,他回头看他们,常常睫毛在眼睛上打了一层阴影,“不是的,一个朋友。”他说。
男生们依旧再起哄。
“那介绍给我认识吧。”
“不行,介绍给我。”
他笑着,没再说话。
(三)
淼死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之后在我的眼前,化成了飞灰,那张白皙可爱的脸庞,在阳光下微微透明,皲裂如同蛛网,嘴角还有笑意,眼中还有泪水。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石柱顶住了,它不断地使力,重重地顶着,恨不得吐出一大口血液。
“淼,既然我们存在,就肯定有它的道理。”我总是这么和淼说,然后再焦虑难耐时不停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
“你们都是妖怪,是怪物……”女孩大声地咆哮。言犹在耳。
淼的脸颊,双臂,双腿,躯干消失了。
我和淼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并不知道,有记忆以来,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不会老,不会死,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只是畏惧阳光,在午夜十二点到五点的时间里,我们会放出银色的光,像是天上的月亮。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但我们不是人类吗?
白天我们和人类一样走走停停,只是撑着伞,夜晚我们待在屋子里读书,画画,也和一些人类一样。
我们怕阳光,我们从前不会伪装,只是怕了被叫做怪物的感觉,怕被满街喊打,怕那种惧怕厌恶的目光。
我们从北方逃到了南方,伪装得很好。
淼捡到李明冉的时候,小孩子有四五岁大,我们很开心,看着她渐渐长大,淼学着做饭,我甚至可以靠卖画作,赚钱。
“淼,你真好。”
“我喜欢你。”明冉嘟着小嘴甜甜地说,我们把她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觉得异常的幸福。
所以说,到底什么地方弄错了呢,明冉虽然奇怪我们用是那么年轻,但是也没有怀疑。
她十六岁的一个夜晚,她撞见了淼,那天她深夜未归,我们焦急地等着,忘记了很多事情,凌晨两点她打开房门,看见我和淼的时候,那睁大的眼睛,微张的嘴唇,眼角抽搐,甚至有些放大的瞳孔,害怕和受骗的神色在眼睛中交杂。
莫无声息了许久,她突然大喊:“你们是怪物,你们骗我,怪物……”便夺门而出。
淼冲出去想要追上她,我拉住了她,明冉再也没有回来,淼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直到三个月之后,我发现时,她已经在顶楼的阳光下超过一分钟了,她说:“你看吧,没有人会接受我们的。”
念纯这个男孩子,我其实观察了挺久的,明冉消失了,我觉得没有找的必要了。但是明冉和这个男孩很要好,我不知道在期许什么。
有一天他说:“姐姐,我有些喜欢你。”
我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怎么会喜欢我。”
“也是。”他笑笑,自嘲,“我父母都没那么喜欢我。”他又切切地笑了,“他们不了解我,但是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了解你之后,不会喜欢你呢?”
“因为已经试过了。”我说:“你回去吧。”
他习惯了我这样,有些失望。
他说:“姐姐,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我安静地看着他,把右手移到伞外,阳光直直地照着我的右手,我在心底数着:1、2、3、4、5、6……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的右手,又把视线移回我的脸上,我数到30时。
那只右手,微微变得透明,袅袅的白色烟气从肌肤飘散出来。
他有些吃惊,看了手,又看了眼我,突然伸出手,握住我的右手,右手重新回到了阴暗的伞下,他抱住了我。
他说:“其实,我见过你,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是你,我见过一个人灰飞烟灭,在顶楼。”他说觉得那两个人像极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