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薄荷


        元旦假期,跟着和美去了一趟天塘岗。

        满载而归:天塘岗上的粽叶啊,美得无边无际。队伍走走停停,等待着那些采道旁粽叶的队友。我不由也加入了采摘队伍,挑中等个头,身材匀称的,二十张就塞满了我的小小登山包;下山时在一个转角看到一丛绿意盈盈的小草,同行说是薄荷。薄荷?薄荷糖,薄荷精油?于是上前采了一片叶子,果然闻到了清新的气息。同行说这个很好养活,嚓嚓折下几根细长的藤,塞到了我登山包外面的皮绳里。

        爬山绝对是个累活,但心里却特别轻松,回家就睡得死死的。第二天才想起野薄荷放在阳台,连水都没给一点。果然是蔫哒哒的模样了,心里只喊抱歉抱歉:把你从大山里带出来,却没给你安排个家园。赶紧找了个吊兰被挂掉的盆子(我是那种吊兰都会被养到挂的人…),拔出吊兰的烂根,把长长的薄荷藤剪成一截截,直接插入浸胀的土里。希望它如同行所说“好养活”。

        随后天更冷了。每日奔波于单位、医院和家,疏于照看,偶然看到,也是发现藤越来越枯,倒是茎端有几片蔫了的叶子伸展着,不知道是还没蔫,还是已经站起来了。上网查查,说薄荷喜水,抱着希望,看到就给浇些水。

        年味渐浓,看到粽叶手痒,于是粽叶包裹着糯米成了粽子。而迎来了极寒天气的薄荷,我只能让它蜷缩在玄关。

        假期之后,带父亲去杭州辗转又回来住进了另一家医院。反正要手术,我们回去吧。父亲说。

        手术前一天的傍晚,兄妹分工。大哥先回家煮好饭,他儿子媳妇周末要来;而老杨正巧去外地考试,澜澜又大星期放假,娘俩也正好搭伙。我就负责在医院看护父亲。于是看父亲吃完稀饭,替他擦好背,宽慰他:专家是省内最好的专家…手术是个小手术,做个腹腔镜就好….明天你一醒来,泽驹就到你床前了…妈也要来的…小爹也要来的…然后老爸转而安慰我:你回去吃晚饭吧,我知道的,只是割一颗疮嘛,报告单我看到过了。

        暮色苍茫中,我上了21路车。窗外是万家灯火,明天是未知未卜。看父亲在乐观和悲观之间浮沉挣扎,心里暗暗祈祷。

        下车。刚跨出一大步,却在电光火石间,一阵刺痛,然后跌坐在地上…..头轰地大了,脚崴了!明天怎么办!

        公交车吐完乘客,无情地呼啦开走了。乘客们行色匆匆,一下子就散了。这个扶老太反被讹的年代…..老太我只能依靠自己了。

        事故发生在右脚。我捧起右脚,按压,轻转。转到某个角度,痛。暗暗庆幸穿了一双高帮的靴子护住了踝关节,加上平常瑜伽盘腿坐得多,韧带弹性不错,骨头应该没事。两手撑地,却没法站立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我回头,发现一个背着书包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关切地打量我,看样子一直没走开过。

        “我扶你起来?”

        “哦,不用不用。我现在起不来。没事的,谢谢你。”心里却暖融融的,老太我不但有人关心,还有小姑娘叫我姐姐,虽然暮色中人家看不清我…..

        姑娘没有走开,又弯腰来扶我。

        我制止了她。凭她的小身板,没法拖动我的。我得先揉揉脚,起得来才行。虽然石板地上那么冷,这坐姿是那么尴尬。

        此刻站台上另一位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也走过来,“我们搀你过去坐到椅子上吧。”

        在椅子上坐定。不断地道谢。不久女子乘车走了,姑娘却一直站在我旁边。

      “小朋友,你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家里人要担心的。我家就在马路对面,我坐一会自己能回去。”

      “我家也住在对面。姐姐,我扶你进去吧!”心里真的满满的感动。如此不幸这个节骨眼上崴了脚,却又如此幸运在寒冷的冬日被人心的温暖包围。

        女儿电话打进来:“到哪了呢…..啊,崴了脚….哦哦,王涛哥哥,你快去接妈妈,她在小区门口…妈妈,你等着别动啊,别动啊…”

        姑娘这才放心地走了。

        冰敷,喷云南白药。大哥使出浑身解数来急救。下楼时,能一瘸一拐自己走了,也没有影响第二天全程陪伴,虽然到晚上肿得穿不进鞋子。

        然而,冷静下来,问自己:难道真的是那个正在修葺的站台那根平躺的石柱惹的祸?我一脚踩上,然后一跤摔下,可是,同行的人为何并没有摔倒?难道真的是因为那段时间累了神思恍惚?确实身心都是疲劳的,但同时却又是坚强的。

        跌倒那一瞬间,有个念头击穿长空——爸爸,我陪你受苦!第二个念头是:明天怎么办?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我的潜意识想要帮父亲分担,于是让自己受苦;而潜意识同时想要保护自己歇息下来,于是采用了受伤的办法。

        孩子总是天生热爱父母,想为父母分担痛苦,就像刚才女儿竟然说她背我上楼。这几乎是海灵格家排系统的立足点。那一刻,我警醒。父亲需要我的帮助和陪伴,但他不需要我以让自己受伤的方式来陪伴,他受苦的同时,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受苦,这也是父母的本能。我要牢记这一点,不然就是辜负。

        父亲一场病,于我而言,是一门功课。

        命运给的这个大礼包,让我有机会毫不留情审视自己,拷问自己: 一直觉得自己是弱小的。弱小成了我的武器,我用弱小得利:得到更多的关照,得到更多的宽容,承担更少的责任。然后同时,弱小又反过来,堂皇地入住我的身心,于是,我真的成了弱小的我。晚上失眠,白天头疼,不逛街不逛超市,因为会累会头晕。教书的时候,我坐着讲课,学生还细细地听,因为老师身体不好,有时讲着讲着自己的声音听不到了,学生们就自己朗读。周末卫生搞一半,躺在沙发上喘气,没有人敢说家里真脏真乱。

        这两年,突然看清这个迷局。爬山让我破了体力的框,原来我一直在一个小小的茧子里。而学习让我试图打破比体力设限更坚实的心理的框:悲和喜都是被缩小的,或者说是被放大的。

        我得建设真正的我。我是成年人,我能自己作决定,我也能自己全然地承担所有可能到来的后果。父亲的病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考验。

        当我不能从工作中脱身,当我对小家庭有所歉意的时候,我开始有所行动。我跟同事沟通好,挑没有业务的时间段去医院,替一会整日整夜的大哥;我跟老杨沟通,这段时间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了;我跟自己说,我是正常的,我是健康的,我能好好度过这一关。是的,这么做有效。除了在医院陪夜醒了一夜,在家的夜晚几乎都能入睡。白天的奔波就这样被承受下来。我还敢开着车接送一车人——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会累。也会心累。问题也都在。然而问题在心里的影响不再大到能随意把人击垮。这就是进步。

        近来, 好几个半夜,被右脚板的麻木和疼痛唤醒。平常走路没问题,伸直脚板睡久了,就疼。

        伤筋动骨一百天。

        父亲出院两月有余,我的脚伤便是两月有余。看他日渐恢复体力,大家都开心。他跟我们兄妹开玩笑:你们重新养了个小孩。三个人一齐朝他翻白眼:有这么不听话的小孩的?父亲就笑。我们控制他吃肉,他总嫌吃不饱。我们限制他行动,他总是偷偷干活,晒被子,看菜地。活动多了,袋子漏了,他就像个孩子犯错那样情绪低落。袋子一换好,立马又“不得歇”。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怕自己变成怂人,他要证明他还有用。但又不能任由他在“人是铁饭是钢”理念下,想一下吃成胖子的举动。幸亏有泽一直守着他,我们都对这个小伙子心生敬意。

        感谢这个脚伤。它提醒我别想因为病弱逃避责任,它也提醒我别以为自己受伤可以替代父母受苦,它让我避免了两个极端,不偏不倚。

        而这是多么难多么容易反复的事情。于是,它将疼满一百天。到那时,不管是怎样的未知未卜,都不再能弄疼我的神经。这便是我的功课,我的成长。

       

图片发自简书App,借网络图

        春天了。

        无论怎么三天两头倒春寒,终究不是冬天了。江边的杨柳没有耽误爆芽,没有耽误长叶,柳絮儿满天飞了。

        早晨给阳台上的薄荷浇水,发现前两天的好天气让她疯长成了这样。枝条修长,一律倾向着阳光到来的方向,嫩叶片片向上,叶面上的绒毛也丝丝直立,似乎汩汩地往外冒着生命力。

图片发自简书App


        闻着那淡淡的清香,心底升起的,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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