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下)

第六章

时间过去飞快,转眼就快要圣诞,校园里也洋溢着一派过节的气氛。室友们买来了花环和铃铛,挂在门上装饰,我心里仍然会想起予鹏,只是他的样子不再那么清晰。时间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想念和回忆被渐渐磨蚀。我对着镜子嘲弄自己,原来凌嘉悦你也没有想像中的痴情啊。

平安夜的那个下午邹剑杰来找我,我有些意外,他并不是我愿意见的人。

“最近还好吗?”见面时第一句话,他问我。

“嗯,就那样。”我轻描淡写地答。

“我刚好经过这儿,有样东西拿给你。”他交给我一个纸袋子,我一眼就瞥见那抹熟悉的绛红色。

“邹剑杰,”我到底还是问出口了,“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是不是?”

他表情忧伤地点了点头。“嘉悦,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他说原来南都花园是他和郑淑一起租的,虽然是男女朋友,但郑淑一直态度闪烁,不肯与他同住一屋。后来予鹏搬了过来,他看出了她的心事,她喜欢上了予鹏。她从予鹏口中知道有个我,便假装投入剑杰怀抱,但是却一直没有委身于他。那一天,她约了剑杰在湖滨等她,她告诉他她和予鹏彼此喜欢,哭着求他成全他们……他当时就心软了,第二天就从南都花园搬了出去,他不想再看到他们两个。

邹剑杰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们的故事太长,我神情麻木。原来那个看烟花的晚上,他们是约好了的,由郑淑负责向邹剑杰去摊牌。而予鹏,他自知不会损失什么,即使他得不到郑淑,还有个傻乎乎的凌嘉悦在等他。我从纸袋里拿出那条围巾,那是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一针一针织起来的,现在竟完好地在我眼前。

他说这条围巾是房东交给他的,郑淑和予鹏也搬出去了,当时租房的时候留的是他的手机,房东找到他,说你女朋友的东西你怎么不放放好。他只有苦笑。

我的心像是一遍遍地被掏空,我送给他的东西,他竟这么轻率地遗弃了,这条围巾在他眼中和那些他抛弃的旧物没什么两样。凌嘉悦啊凌嘉悦,你真是自欺欺人,你以为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可事实上你什么也不是。

我茫然地站在那儿。

“他们在一起也好,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他落寞地低下头。

他是个好人,他会成全并且祝福他们,可我,除了离开,原谅这种事,恕我无法做到。

我头也不回地走,找了最近的一个垃圾筒,将纸袋子塞进去。

是的,我无法原谅他对我的欺骗,他可以一边对着我软语温存,一边却躺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他放任自流,不做任何挽救,不作任何解释而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甚至我们之间的分开,连句分手告白也没有。那个夜晚早有暗示,他不过是想得到我,我没有从他,他便理所当然地移情别恋,这似乎成为他和郑淑顺理成章在一起的合理解释。而我,我居然是把他推过去的那个人。想到这儿,我背后泛起阵阵寒意。

姚婧约我晚上去学校附近的蓝桥。蓝桥是个酒吧,常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此聚会,可我一次也没来过。姚婧轻描淡写的说任天佑请客,不去白不去。

我去的时候,他们几个一溜儿坐在吧台边上。任天佑左边空了个位置,显然是为姚婧留的,姚婧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我一眼就看到天佑右边的杜诺枫,他举酒杯向我致意。

“都到齐了,同志们,我有事情宣布。”任天佑醉意朦胧地站起来,目光却一直看向姚婧那边。

“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哥几个要好一阵没见着面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姚婧面前,“来,我敬大家一杯,谢谢你们陪伴我走过这三年半的人生路,谢谢……”

一切来的太突然,大家被他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惊呆了。姚婧则面无表情的喝酒,很明显她早就知道。

大家愣了会儿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他去哪个国家啊,去多久啊,是不是打算留在那儿不回来啦。还有的说别啊,这种日子来宣布这么个消息。

“姚婧,”任天佑忽然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是希望我留下的对吗?”

姚婧眼神复杂,默默夺过他的酒杯,“你喝多了。”

“不,我很清醒,非常清醒。当然,如果你说一句让我留下,我——可以不走的。”他的表情像一个孩子。

“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会说的。”姚婧冷泠地回了一句,仰脸喝下杯中酒。

“你说,你说,我想你说出来嘛。”任天佑嘟嘟囔囔的,大舌头地厉害,一边拽着姚婧的胳膊,哀求她。

“我为什么要说,啊?你是我什么人啊?我什么时候在你心目中变得这么有影响力了?”姚婧突然甩开他的手并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场面开始变得无法收拾,大家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谁也不敢上前去劝,像在看一出苦情戏如何爆发到最高潮。

姚婧干笑了两声,然后捂着嘴巴跑了出去。任天佑则整个人摇摇晃晃的,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我去看看她。”我对一旁的诺枫说。

“外套。”诺枫指了指姚婧的位子。

我点头算是致谢,他真的很细心。

姚婧没有跑远,她蹲在酒吧门口的木栅栏边,整个脸埋在臂弯里,嘤嘤地抽泣。

我蹲下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别这样。”

她看到我,索性转过脸趴在我肩上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洒脱如姚婧,还是敌不过任天佑几句话。只是,我知,她不说那句要他留下,是不想给他太多牵绊,她不想他现在因为她不出国,以后有所抱憾。

想到这儿,我心一紧,姚婧至少还有人爱,可我呢?我的爱情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陪姚婧在门口坐了会,冷风刺骨,风干了她脸上的泪。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会,我说,“回去吧。”

她点点头,不过没有再回酒吧,她说想回寝室一个人呆会儿。

我目送她朝学校的方向走远,一个人独自回到酒吧。大家都有些喝得差不多了,男男女女齐齐涌上吧台中央的舞池去蹦的,我寻到吧台,剩下杜诺枫一个人坐在那儿。

我在他身旁坐下,“你不上去?”我问。

“太闹了。”他答,“想喝点什么?”

“来瓶喜力。”

他问服务生要了两瓶喜力,我们举起酒瓶干杯。

“感情这东西真的很脆弱,任何变故出现的时候,首先牺牲的就是感情。”我喝了一口喜力,味道有些苦。

“我不这么认为,其实关键还是在人。”他看向我,眼神中包含着一种深意。

“但人总会输给现实,有些人,注定就不是你的。”我这句话,好像是在对我自己说。

“你挺相信宿命的。”他微微一笑。

“相信总比不信好,起码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我持起酒瓶继续喝。

他不语,静静地喝完了喜力,忽然转过脸对着我,他的目光真诚而令人无法回避。

“如果——我现在想你成为我的女朋友,你会同意吗?”

我的意识有几秒钟的不清醒,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努力理清后我吃力地问:“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他坚决的摇摇头。尔后寻上来凑近我的唇,轻轻地触碰上它。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愣了,这个吻温热而潮湿,渐渐把我尘封已久的心融化。我的目光不敢触碰他灼热的眼,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身怕逾矩一步而难以收回。我有两个我:一个我在说不要清醒了,就此沉沦也没什么不好;另一个我却牢牢克制着自我,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样。

他的气息逼近我的脸,唇抵上我的唇,覆盖了我所剩无几的清醒与理智,他的吻层层叠叠,绵绵密密,似有千言万语,欲诉不能,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这个吻似曾相识。眼中有一股咸涩的液体流经嘴角,为什么我总是如此轻易地让他发现内心?在台上他曾假戏真做地抱紧过我,在台下他曾用他温暖的双手拭去我的眼泪,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是他来解救我?

我轻轻推开他,眼里闪过一丝泪光:“诺枫,你确认是我?”

他摸摸我的头,一把搂住我。

第七章

我们在闹哄哄的音乐声中悄悄撤离了酒吧,其他人仍在台上玩得很疯,等着平安夜的倒数。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吧台角落里的我和诺枫。

一出门,身上的酒意散发了大半,加上迎面一阵寒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响嚏。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他见状把他的外套脱下披在我身上。

“谢谢。”

“跟我还这么客气?”他挑了挑眉。

“诺枫,”我低下头看着地上两条长长的影子,“干嘛对我这么好?”

他驻足,沉默了会,上前揽紧我,认真地注视了我几秒钟,然后才缓缓吐出那几个字:“是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我变得无所适从,为什么我听到这两个字会有感觉?在心里我一遍遍地否认我对他的感情,刚才也许是我神经错乱,为什么我竟如此轻易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为什么我连起码的矜持都没有做到?为什么他吻我的时候我居然会有所回应?我一直以为予鹏会是我一生要爱的人,但没料到爱情就这么轻易地被摧毁,予鹏背叛在先,可我呢?我还不是一样,我忍不住鄙夷自己,非常非常地鄙夷。

我抬头看诺枫,他的五官立体分明,月光洒在他身上,犹显得俊秀。他默然不语,似一直在等我的回答。

“答应我。”他嗓音低沉,有股酒气飘过来。

“其实我……”停了片刻,我艰难地说了出来,“一直把你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无法在没忘记一段感情之前再去开始另一段感情,这样对诺枫对我自己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举动。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他微醺的眼盯牢我看。

我慌乱地摇头,避开他探求的目光。可能是我的想法太自私,我无意伤害他,但还是伤害到了。我没有去分辩什么,现在做什么分辩都是多余。我索性转过身不再看他的脸。

他慢慢松开了环紧我的臂膀。

“对不起。”我说。双手交叉抱胸兀自向前走。身后是冷嗖嗖逼人的寂静。

“再怎么说——”他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我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怎么马上就跟我像陌路人一样啊?”他恢复了先前的轻松口气,随即跟上来同我并排走,但没有再拉我的手。

我看向他,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有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忧伤从他眼中短暂地掠过,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期终考试忙得昏天黑地,都是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导致的结果,其间诺枫曾把他的复习提纲抄得整整齐齐交到我手上,他的字清秀而挺拔,一如他的人。

姚婧自从上次酒吧出来后一直都郁郁寡欢,大抵分离都需要一个过程,割舍之痛,需要时间慢慢来治疗。

考经济学前一天,我正在教室复习,她忽然找到教室,急急地拉我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医院的化验单,最后一栏赫然写着阳性。

“医生说我有了。”她声音轻飘飘的,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游离了她的灵魂。

“任天佑的?”我反应过来,其实不用猜也知道是他。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我到底还是吃了一惊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怎么不会?”她转过去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水池里往上冒的喷泉。“我决定把这个孩子打掉。”

“姚婧。”我低呼一声,上前紧紧拥抱她。今时今日,也只能这样了,没有更好的办法。

考完试我陪姚婧去了医院,我们没有去离学校最近的医院,我能明白姚婧的想法。挂号的时候,她用了一个假名“金遥”,把她的名字倒过来的谐音。

我没有看到过程,但我知道痛是必然的,即便不是肉体上的,但她的心里一定是在滴血的。姚婧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可能做过手术的都这样。整个下午她没有掉一滴泪,只是麻木,一味的麻木。她虚弱地笑笑,“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吗?我说,“原谅我,刚才你在里面的时候,我偷偷给任天佑打了电话,他现在正赶来,我不能忍心看着你独自承担这个后果。”

她恼怒地看着我,“嘉悦,你真不该叫他来。”转而神色变得黯然,“就算来了,又能怎样?”

“不管怎样,总得让他知道……”我明显底气不足,瞥见任天佑从姚婧背后走来。

姚婧顺着我的目光回头,任天佑想握住她的手,不料被她甩开了。

“你为什么不等我来了再做决定?”任天佑神情痛苦。

“等你?”姚婧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等着你过来在我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吗?”说罢扭头就往前走。

“别这个样子了好吗?”他心痛地看着她。“我是爱你的。”

“爱?”姚婧怔了怔,继而冷笑。“请收回吧,这句话我受不起。”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呢?”他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走上去扳住她的肩。

“放手!”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喊了出来。脸愈发显得苍白。

他还是不肯放,紧紧的搂住她的身体,她挣脱不掉。

“我要让你知道,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他搂得越发紧了,紧得连我都能听见姚婧急促的呼吸声。

“你放了我吧……”终于姚婧带着哭腔哀求。

任天佑的双手终于放下了,姚婧则止不住地大哭。任天佑冲到走廊边用一只拳头狠狠地捶向墙壁,经过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我走到姚婧身边把她揽入怀中,我转过头对任天佑说:“你冷静一点,我先陪她回去。”

任天佑反应过来,抹干鼻涕眼泪,跑到医院门口去拦车。

上了车,我和姚婧坐后排,任天佑想关切她几句,但还是被姚婧冷冷的眼神给拒绝了。

“都是爱对方的人,何苦要彼此折磨?”上楼梯的时候,我劝她。

“别说了,嘉悦。我跟他现在是不同世界的人。”她眼帘低垂,无限落寞地说。

我走过去抱她,她终于控制不住伏我肩膀上,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任天佑后来没有再打电话来,我从诺枫那里得知他去了上海,至于去干什么,诺枫在电话里也没有说。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姚婧在床上躺了几天,我从食堂给她打来白粥,又从超市买来红糖,她吃了几口停下来,眼光定定地看着我,“我想吃榨菜。”

我说好,我马上就下楼去买。等我再跑上来时发现寝室里空无一人,那碗喝了一半的粥晾在那儿。

我开始大声喊姚婧,隔壁寝室有人走过来对我说,好像她上了天台。

我心一凛,怕她出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顶楼,有架梯子架在那儿,我顺着梯子往上爬。

一探出头就看见姚婧瘦弱的身形在天台中央摇摇欲坠。

“姚婧,你怎么……”我的话哽在喉咙里。

她慢慢看向我,“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她笑起来,夕阳的余辉照着她的脸,“我只是想站在这儿,看看我们的学校。”

我走上前,搂住她。

“我们就快毕业了,突然我觉得自己在这四年里什么也没得到。”她茫然地看着远处,目无焦距。

“嘉悦,你忘得了朱予鹏吗?”她突然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初恋总是刻骨铭心的,哪怕不是全身心地给予,只是我做不到姚婧那么坦然,我还会有所保留,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私的。

“我早说了,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她恍惚地笑着,“诺枫更适合你。”

我摇摇头。“我已经跟他说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是啊,为什么非得有爱情呢?”她的笑变得放肆起来,但是神情却更加恍惚。

“下去吧,这里风太大。”

第八章

经过了这一段,姚婧变得不爱说话很多。毕业在即,我开始为论文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

在图书馆的时候碰到诺枫,我抱着厚厚一摞参考书找地方坐下。

“在准备论文吧?”

“嗯,不过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苦着一张脸,指着那一堆杂志的目录上一处处地赫然写着“已参考”或者索性写着“已抄”。

“看来图书馆的书还是不够用啊。”他笑道。

隔了会他问我写的什么论文题目,我说是关于信用保险的。他说这么小众的课题恐怕资料不好找啊。

我一听,更是愁上加愁。他看着我一副苦相,忍俊不禁。

“资料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他笃定地说道。

没过两天,他怀揣着一堆资料和几本书到我寝室楼下找我。

“怎么找到的呀你?”我惊道。一边翻看着那些书和资料,正是我准备写的那些内容。

“我姐夫在保险公司里做事。还行吧?”他笑着等我回答。

“太好了!”我忍不住谢他,“你真好。”

“是指哪方面?”他饶有兴趣地追问。

我笑而不答。

“那是不是表明我有做你男朋友的希望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书,看见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茫。我的脸有些发烫,只好找了个借口说衣服还没收呢,匆匆地跑上楼。他在我身后说论文通过记得要请我吃饭啊。

我心情变得轻松不少,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我心里知道不光光是因为论文的事,更因为诺枫。也许刚才他那句话让我内心起了化学反应,他在暗示我们之间还有故事。

回到寝室看到姚婧躺在床上,最近她把那头长长的头发又烫又染,折腾后的她看起来显得老气不少,她开始四处去投简历,也有过几次面试的经历。我问面试结果怎样,她摊开双手面无表情地说现实给我们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自从任天佑去了上海没有音信之后,我一直不敢在她面前提他的名字。这次倒是她先提起来。

“他回来了。”姚婧躺在床上懒懒地说道。

“那你们见面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姚婧顶着一头卷发摇了摇头,“他打我电话,说不打算出国了。”

“因为你?”我坐到她床边。“那你怎么想的?”

“我就是不想看到他这样做,他会后悔的。”她坐起来正色道。

“可是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关键还在他的想法。他现在为了你不出国了,是好是歹,你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吧。”我分析道。

姚婧看了我一会,接着把眼睛转移到别处。

我继续说道,“你还是喜欢他的,为什么不再给自己和他一个机会呢?”

“嘉悦,我很矛盾。”她锁着眉头忧虑地看向我,“我感觉自己就像块浮冰漂在海上,没着没落的,他不出国了,外面工作又不好找,总不能两个人以后都喝西北风吧?”

“什么时候我们的姚大小姐变得这么没自信了?”我笑起来,“你呀,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心里还想着人家,还担心这担心那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诺枫的影子,我心里那根久未拨动的弦像是被弹了一下。

寝室里的电话这时候响了起来。我跑去接,是任天佑打来的。他问我姚婧在不在。

姚婧朝我又递眼色又摆手,我迟疑了片刻,然后对着电话那头说她现在不在有什么要我转告她的吗?他那头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我挂了电话,“他好像很沮丧啊。”

姚婧瞟了我一眼,举起她那双涂满蔻丹的手看了又看,冒出一句:“长痛不如短痛。”

“对了,”我想起什么,“他还说晚上六点在奋进广场等你,一直等到你出现。”

“这个笨蛋!”姚婧从床上跳下来,“他这算什么,算准了我会去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你会去的。”

姚婧在那晚上还是去了,回来时眼睛红红的,嘴里一个劲地骂任天佑这个笨蛋,我知道她已经彻底原谅了他,她很早就睡了,我看到她嘴角微微漾出来的笑容。那天对于我,怎么说呢?有时上天真的很公平,他对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却在悄悄为你开启另一扇窗。

在姚婧去奋进广场的时候,我不期然地接到了朱予鹏的电话。

“有时间出来谈谈吗?”他电话那头的声音略显疲惫。

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见到他,但嘴巴里出来的分明是一句“哦”。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蓝桥,就现在。我会等你。”他轻轻地说道。

他的出现搅得我心神不宁,我不能确定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残存多少,只知道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蓝桥酒吧,距离上次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快半年,我推门进去,有女歌手站在台上扮成三十年代歌女的模样唱着妖娆的歌,我一眼就看到了予鹏,他背对着门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中央,我站了几秒种,服务生走进来问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才挪动着步伐走过去。

予鹏点了一支烟,样子却有些颓废。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神情坦然,他看见我,拿着烟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你的头发?”他略微皱了下眉,轻轻地问道,“长发不留得好好的么?”

我嘲弄地笑,“看来你还是喜欢头发多过人。”

他掐灭手中的烟,缓缓抬起眼,眼里有种欲说还休的无奈。

“你……还好吗?”

“好啊,”我冷笑道,“我好得很,能吃能睡。”

“是我们的错。”他轻轻地说,完全失了平日里的风采。

“你们?”我回过神来,是啊,你们。于是问了句,“你们还好吧,结婚了没?”

我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不记恨他、还有她。居然、居然还问他们要结婚了没。

“我们下个月结婚。”他淡淡地说着,却像在说别人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那恭喜你了。”我啜了一口柠檬水,心绪平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只是发觉他黯淡无光的眼睛,少了昔日意气风发的神采。

“对不起,嘉悦……”

“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的事了。”我打断他,抬眼看向他,他的眼里有一抹从未有过的真诚。

“真的是报应吧。”他缓缓地说道,目光空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禁疑惑,他从未在我面前这样过,或者可以说,他从没有在人前这样过。报应?难道出了什么事?

在来见他之前,我曾一次次地告诫自己要冷漠要装作毫不在乎要忘却所有要永不原谅,可在见到他这副模样后心里居然会泛起丝丝怜悯。

“她不能生育。”他用手掌捂住脸,“嘉悦,对不起,我现在只能找你说。我有负于你,本来是不该再来找你的,可是我……”他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本想好的一大堆责咎之辞全被堵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前几个月她宫外孕出血住院,医生跟我说她以后再不能生育。”

“她知道了?”

“没有,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他摊开手掌,泪光无助地望着我。

我想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我懵住了。

“借用一下你的手……”他轻轻地说着,边用他的手抓住我的左手在他的脸上摩挲着,那一刻时间静止,隐约渗出温暖来。等我把手抽回来时,发觉手心里布满了他的眼泪,慢慢地由热转凉,直至冰冷。

我用纸擦干手心的他的泪,一切不可能再回去了,刚才的只是我的同情心、我的幻觉在泛滥。

我劝他,好好保重自己吧。再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兴许会有办法。

他苦笑,“是上天在惩罚我,我不该抛弃你。在整件事情当中,你一直是最受伤害的那个。是我们太自私。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是恨,恨一个人是需要气力的,从始至终我都恨不起来。

我于是摇摇头,“我不恨任何人。”我没有再往下说,在说这句话的一刹那,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因为,是因为我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爱他吧。

我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像个孩子似的望着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挽留我。

“小丫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喊住我。

我回过头,忽然想起初见他,他看着我把冰淇淋一口一口吃掉的样子……我牵动了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却艰难地笑不出来,我背对着他努力地摆摆手,再见了,予鹏。

出了酒吧,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予鹏就像仍活在过去的世界里,而我,不期然地已经走了出来。我知,我和他之间,已经彻彻底底成了过去时。

第九章

我踢着一块小石头,在学校的林荫小路上漫无目的向前走着,四月的风还有些微凉,有一对对的情侣从我身边走过,我没有看他们,因为我知道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必定是甜蜜的。真是个恋爱的季节啊,我仰起头感慨,却看到了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黑衬衣,像第一次看见时一样,烟灰色的长裤,手揣在裤兜里,样子更显清瘦。有种久违了的微笑慢慢浮现在他脸上,我也跟着笑起来,像找到终点一样飞奔过去。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任风吹乱我的短发,我双手牢牢地抱住他。

“我不做杜云嫣了,我要做你的凌嘉悦……”我喃喃地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我。

“傻瓜!你明明知道!”我用食指戳他的胸口:“好话不说第二遍的。”

“如果我还想听一遍怎么办?”他笑着,眼睛里却起了一层雾气。

“我说——”我再度将脸贴近他的胸口,“那首歌,你那天弹得那首歌,我想做你歌里的女主角。”

他欣喜的表情无以名状,仿佛再要确认般,牢牢扣住我,终于吻下来。

我成为了诺枫的女朋友,这种感觉又陌生又熟悉,我带他回苏州老家见过我的家人,诺枫外形清朗挺拔、举止又斯文有礼,结果博得了我们家中老年同志的一致喜爱。甜蜜来的太快以至总担心它溜走。我仍然专注于我的毕业论文,六月初就要答辩,剩下的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几个星期了,而那种离愁也开始悄悄蔓延在大多数人的心头。

“在想什么?”吃饭的时候诺枫问道。

“没什么呀。”我说。

“还在为论文的事发愁?”他关切道。

我摇摇头,放下筷子。

“我可以去和教授说一声……”他继续说道。

“不要!”我打断他,“你帮到我很多了。”

“我女朋友跟我这么见外啊?”他假装生气地皱皱眉。他也放下筷子,宠溺地握住我的手。“是舍不得我吗?”

“别这样,被人看见了。”我扭过头。

“我先去那边,安顿下来再来接你过去。”他正色道。

诺枫毕业前就找到了深圳一家公司做销售助理,这个月底就要过去报到。诺枫的老家在广东梅州,去深圳找工作似乎顺理成章。我已答应跟诺枫去深圳找工作,但最起码也要等到论文答辩完才能动身。对于去深圳,我感到一片迷茫。

我撇撇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诺枫临走前一晚上,他拉上我,又叫上姚婧和任天佑,本来打算去蓝桥喝点酒告别,我想了想,说,还是去小岛吧。

“老规矩是什么意思?”一进门,我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仰脸问他。

“我跟老板的约定,我唱歌,他免我咖啡钱。”

“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黑咖?”

“猜的。我还知道你喜欢吃糯米饭。”诺枫怜爱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嘿,你真神了。快说快说,怎么猜到的,我不信。”

姚婧和天佑坐在我们前面,“你们两个别打情骂俏了。”姚婧故意皱眉。

“婧儿,我们来个绝的。”天佑作势要捉住吻她。

“作死啦!”姚婧拍掉他的毛手,我们则相视一笑。

诺枫接过侍者送过来的吉他,径自走到玻璃台上,在老位置坐下,对着话筒说,接下来,这首歌送给一个我爱的人。

我托着腮帮,那首歌,就是他在那个失意的午后唱给我听的那首,今天听来,却有另一番感觉,诺枫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马甲,微微零乱的头发有意无意遮住了清澈的眼,是很清新的大男孩的样子。

老板破例送了盘巧克力,我们又叫了点朗姆酒,四个人一起干杯。

姚婧和天佑已决定留在杭州,天佑恢复了先前的搞笑本色,他搂着姚婧对我们说,回头我娶了她你们记得来喝喜酒。

我也笑着,眼眶却开始不争气的泛潮。

姚婧和天佑先回去了,留下我和诺枫坐在原处,我们注视着彼此。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不,是仔细地端详他。眉目如画、五官分明,嘴唇薄薄的抿着,我不自禁地伸手触碰他的脸,希望所有这一切并非我的幻觉。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柔软很芬芳,是那种细长的弹琴的手。

“弱水三千,唯吾只取一瓢饮耳。”

说完抱紧我,不等我反应过来,嘴唇已牢牢覆住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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