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只剩奶奶一个,也许是觉得奶奶孤单的缘故,待我断奶后,爸妈便把我托付于奶奶照看。
逢年过节的时候,是我最喜爱的日子,因为这样一来,看望奶奶的人闻讯而来,有许多零食,山楂糕、夹心饼干、香蕉等,都是村里稀有的食物,同村的小伙伴都吃不到的,在他们眼里我自然是高人一等,我常慷慨的把零食施舍出去牢固我统领他们的地位。
一些专给奶奶补身子的,奶奶常舍不得吃放在箱底,待发霉拿出来说, 这个……这个是你姑姑城里带回来的,好吃的很。妈妈和奶奶的婆媳关系不是很好,常嘲讽似得,把这个啼笑皆非的事散布于邻里之间,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习惯,照例把零食藏起来,生怕别人偷吃了似得。
我两岁的时候,添了个弟弟,这小家伙长的飞快,虎头虎脑的, 一言不合,就跟我干仗,我自然把他打的落花流水,而幼小的我似乎发觉一种微妙,爸妈常偏袒着弟弟,凡事皆是我的不对,这更添了我对他们的憎恨。分家的时候,只是隔了屋子,同在一个院子里,各自烧火做饭,没有再麻烦老人的理由,老二自然由他们亲自带,于是这就形成了两个门派,零食当然没有他的份,每逢我吃零食小家伙便在门缝里偷瞧,奶奶看不忍心,便拉门,分予他同等零食,他便欢快地飞奔回那屋,嘴里含着未咀嚼完的零食嚷着要到了!要到了!
转眼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其他人家同样在为这个问题犯愁,妈妈是村里唯一有文化的女性,依仗念过几天书在家开了个学前班,村支书当然是热烈欢迎的,无形之中为他解决了一个民生问题,他便拿糖作醋似得,把大家召集起来说这主意是他出的,每月收贰拾余元学杂费,如数交给妈妈,不得拖欠,因为在二十世纪末,村户人家的经济来源几乎是靠种地,一年二三百块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那日子也还好玩,仰仗着是老师家的儿子,我欺凌弱小收了十来个小弟,冬天的时候,我们一面读书偷着贪玩,在院子里拿柴枝撑起竹筛,下面撒些谷子,栓根绳子,远远牵着,待到那麻雀怔怔的走进去,还自以为相安无事时,猛地一拉,扣个正着,便欢天喜地的分了当做宠物养,栓一根细线在它脚上,眼看着它飞得能不能像风筝一样远。
山中的野兔更是我们的乐趣,可逮野兔要进深山,只有跟着大人份儿,冰天雪地,大人自然不肯带,就使出浑身解数,再三央求。那大人做了怪样子吓人,扭头三五成群进山了,仿佛那地方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唯独小孩子不可知道。和我相处要好的有个怪叔叔,他精通各种古怪的小玩意儿,譬如射鸟的弹弓,能飞的很远的纸飞机……在我眼里把他当做偶像来崇拜,原以为他肯带我进山,可他唯独这件事不肯答应,这样,使得我更加的讨好他了,可这还是成了个梦想,隐隐听得大人们口中说起抓野兔的方法,我们都听的直流口水。那些卑鄙的大人设了钢丝套子,架在雪里,待那愚蠢的兔子送上门来,我就顶想不通,那么大的山,偏要走这里?可每逢捡野兔的日子,夜幕降临的时候总能满载而归,使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我愚蠢。
我最期待的是夏天,全家老少会进山采药,挣那点大自然所赐的辛苦钱,可以理所当然的进山。有一次,下了暴雨,我们全家湿了个透顶,湿透了的衣服黏着皮肤,出山时给灌木丛的露水拍打着一阵一阵的透心凉,难受得很,爸爸却唱起了: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 发出万丈光芒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叫人哭笑不得。
最不多见的是河,所以我们听到带水的字眼儿都很兴奋,一个个会睁大了无邪的眸子,仿佛你嘴里会冒出水来一样,唯一一眼活泉在很深的山里,比采药那山还要深,充满了传说,约走二三里地站在山顶就能看到,使得人不敢轻易靠近。每逢炎热的正午和黄昏时,红媳妇和白媳妇就会穿了绣花鞋相继现身,抵抗力较差的老人和小孩会看到,大人就不会。不论小孩子或老人,看到它就会大病一场,不久将会死去,使得我们谈之色变,常拿这个做故事来吓对方。
去河里摸鱼,更成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梦想。一个夏天,喜讯来了,村里要建一座蓄水池,村支书哧哧拉拉在喇叭里集结了合村的劳力。我们争先去看那壮汉们热火朝天的干活、挖土、喊着不知所云的口号夯实、然后抽烟、吃干粮、喝水,仿佛自身参与了这场劳作,跑跳一天全然不觉得累。
我记忆中的夏夜,几乎是晴朗的夜晚,月亮代替了太阳,直射在地面,侵占去大半个院落,皎洁而影像分明,使得人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敬畏的心境。若有狗吠,就会想起它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何等的感受都吓得没了,再无暇去欣赏这美景。我有先见,早早的就钻被窝,听奶奶讲一个陈腐的发霉老的长了白胡子的故事,大意是一个狐狸精钻进烟囱变成人的模样……反正最后还是把主人公给吃了,故事虽无变化,却每次都听得出不一样的趣味。
听得倦了,蛐蛐不再铆足劲干嚎,星星似乎也暗淡些,只有光着膀子能感受得到的风不自量力,草木的枝叶微微叹息,夜深得不见底。
到五更鸡啼时分,尿意就准时憋醒了,便喊一声奶奶!我尿了!灯线压在了枕下,是奶奶为我形成的习惯,电灯骤然亮起,射的睁不开眼,我就出门朝骡圈的一面土墙哗啦啦的尿个痛快,一个激灵通彻了天灵盖,急得回梦里去了。玩伴们还等着我哩!黑黝黝的膀子、无邪的笑脸……而小弟,就像一只跟屁虫,时刻尾随着我,在梦里也不例外。
正式升入小学迫在眉睫,学校便被迫解散了,妈妈有教书能力继续办下去,可手续上不是简单的事,更涉及到太多不可能的事,爸爸为图方便,要就近送入乡里的一所小学,妈妈为那教学质量和爸爸大吵一架,说还不如自己带。爸爸大不以为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会盗洞,反正这两个孩子也成不了才,不如快快识几个字赶快长大挣钱娶媳妇。妈妈气得几天不做饭,拗不过妈妈便松口答应了,最后的结果是去好学校可以,条件是他们自己走着去,我可没有时间送他们!地里农忙着哩!
那村子在隔壁的一个县里,要翻过一座长长的山,走完一条没有尽头的柏油马路才能到达,短短十几里路,蜿蜒崎岖的山脉却仿佛穿越了 一个世纪,每次衣服裤子都会被灌木丛划破,我和小弟常天蒙蒙亮就出发,到了已是半个中午,亏得那几个奶奶煮的土鸡蛋压饥。
这样和奶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隔两个星期才能见一面,短短在家呆一天半。我记得奶奶的胃口,便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铺称一斤酥糖饼干,奶奶知趣得多给我些零花钱,而我每次都会骗奶奶的钱。
到了我上五年级,奶奶愈发变得老了, 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根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眼神也浑浊了许多,常独自一个人坐着发呆,但依旧记得唤我的小名,岭岭,挣扎着起床迎接我放学回家,只是身子已经佝偻的像一只虾。
忽有一天,爸爸骑着摩托车停在校门口接我回家,我觉得十分惊奇,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姑姑和姑父从城里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他们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坐在炕头,正屋里就停着奶奶的棺材,我不敢去看,适曾何时,我觉得我不可能接受得了失去奶奶,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却平静的不像个人。小孩子表达不出的痛苦,会在心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