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十二章 父子
依旧是在书房,茶香氤氲一如之前,吴懿全却心绪翻涌疑窦万千,这归诚道长到底知道多少。
归诚一派温润含笑的模样,仿佛适才闯人内宅院落的无理之人不是他。
吴懿全见着却是更捉摸不透,呼吸一窒,那半身的疼痛恍若下一刻便要发作。
“那霜园原是某妾室的居所,便是那年失了孩儿的那个……”
吴懿全失了一贯的沉稳威严,声音低哑。
原来,那年才怀胎二月,就传言那女子是烟水阁派来的细作,腹中孩儿并非吴老爷的。好面子的吴懿全勃然大怒,一碗红花葬送了那“野种”的性命,也让那女子丢了半条命。
而如今那女子被丢弃在郊外农庄,不知生死。
听完他的往昔回忆,师徒俩确认了大半。
当吴懿全以为归诚要询问那女子的时候,却看见归诚微蹙眉头:“之后可还发生了什么?”
方生见过不少婴灵,但没有见过恶念如此重的。婴灵无是非之分,不如说那是执念。
吴懿全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脸色倏然一变,略做犹豫,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面对归诚师徒还有自己的儿子,忽然有些难以启齿。
“原先某本是将她关在北面僻静的院落里,有一个丫鬟服侍。一日某正被云鹤楼的事务烦扰,知晓她为那野种立了牌位,便寻去质问。没想到那女人咄咄相逼,竟然还敢训斥某。某未逐她出门本是优待,而她呢?”
吴懿全叹了一口气,又道:“某……某将那牌位砸了,烧成灰烬,并将她逐去了农庄……”
“原来如此。”归诚颔首,让吴懿全的忧虑消散了大半。
那婴灵在母胎时失了性命,本就怨气冲天,又被毁了安身之处,新仇旧恨使得它更加怨恨这个夺了它性命的人。原本只是身子亏空不适的吴懿全,渐渐开始半身酸痛麻痹,药石无灵。
次日,归诚摆坛作法,招魂的咒印一一祭出,引那婴灵来相见。
方生给归诚递过桃木剑,便听见那小鬼的咯咯笑声。那小鬼的身影在空旷的霜园里逐渐显现,受着无形的牵引,又好似前方有什么新奇玩意吸引着它,慢慢接近归诚。
面前的阳气惹得小鬼周身难受至极,却发现自己又不受控制地向前,不禁由笑意转变为惊恐的尖叫。
归诚变咒安抚,小鬼逐渐平静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归诚摄着三清铃,退后一步放下桃木剑。
“阿生,你来!”
方生居中持咒印,归诚在法坛四周布下符篆限制鬼物出去。
小鬼周身的阴气微微搅动,歪过头看向方生,一阵风过,扑向方生的一条腿。
“咯咯咯……”
它穿过方生的双腿,又绕着圈子蹦哒过来。方生哑然哭笑不得,他站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留。
归诚将符篆飞至小鬼面前,将它定住。方生侧身让出空位,让归诚接手。他将小鬼拘在原地,结出繁复的手印,将符篆形成的包围圈缩小至近身,困住这它。
方生心下舒了口气,才将辟邪符激发贴身放好。
小鬼在这“牢笼”中乱窜,见前路被阻,不由翻身在地嚎啕大哭。
院墙外围观的吴懿全几人看着这师徒二人在空旷的院落里群魔乱舞,哦不,摆坛做法,心中忐忑又不明所以。
他想着后院事的繁杂,此事一出吴家的名声会不会有影响,又想到云鹤楼的经营和几代的传承。
恍惚间听见少年的朗声,那孩子若在,也有这般大吧。
怎么可能!
吴懿全一个激灵,回过神才发现方生向他一揖。
“吴老爷,家师有请。”
还是正院厅堂中,还是这么几人,而此时氛围却和昨日大不一样。
“是个男童模样的小鬼,与吴老爷牵绊甚深。不知吴老爷作何打算?”
归诚收拾了法器符篆,将小鬼拒拘在身侧,此刻安然品着茶。方生则是一身道袍侧立在归诚身旁。
“果然……如此……”吴懿全叹着气,终于听明白了归诚言中之意,“还请道长让小儿得个解脱,也让我吴宅得以安宁。”说着躬身行了大礼。
归诚点头,吩咐道:“吴老爷能够明白便好。这小鬼之事易解,沐浴焚香斋戒二十一日,为汝子祈福抄诵道经。而后贫道为其开开坛施法便可成事。”
吴懿全点头称是。
“一饮一啄必有前定,还请吴老爷多行善事,才能造福子孙。”
让吴家的几人记下需要注意的地方,归诚二人便告辞离开。
“师父,为何是二十一天?去年那家,可是斋戒了九九八十天,近三个月。”
“若要让那吴老爷清茶淡饭三月,恐怕是要翻脸呐!”归诚想着吴懿全的状态,摇摇头,“只要那小鬼感应到了诚意,其余的我们做了便是。”
方生知道,归诚带着他这两年走南闯北,并不只是算卦驱鬼捉妖。每到一地,他们用要走遍人迹罕至的山林寻找一些稀有植被。
归诚告诉他,这些不起眼的草木对修行有些重要的帮助,教授他识草辨药。
两人闲暇之时依旧盘桓青山。
这日,方生取了背篓和铁锹,便要上山与归诚汇合。
出了城门,走过官道,近处有一条最近找到的近路,绕入弯弯曲曲的小径。林中苍翠,让方生想起姑城的那棵老树。那时爬山却哪有今日这般利落,想到儿时的摔跤打架,他不禁笑了。
方生侧头望见一对父子搀扶着向他的方向走来。方生只是瞥了一眼,扯了扯背后的篓子,举步继续往前。
“阿禹,就快到了吧。我们不急着赶路,先坐下歇歇。”带着花白发丝的老者拍着搀扶着他手臂的手。
青年一怔,转瞬“嗳”了一声,利索地找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地,将老者扶过去。
方生点头问好,没有停下脚步,没想到老者开口问道。
“小哥往哪里去?”
“小子上山采药去。”方生停下,向两人作揖,依旧是一派书生姿态。
“独自一人,小心野兽。”
“老伯莫担心,家师在山上等着,不惧这些。”
一通琐碎闲聊,方生继续前行。
那老者向着方生离去的方向沉思着,阿禹疑惑地问道:“师父,可有什么不妥?”
“那是我北寰山的步法。”
“嗳……师父您这么一说,还真是!难道是哪个师叔收了弟子?”阿禹回想适才情景,拍腿惊道。
“他身上没有本宗印记……恐怕是……”老者抿唇,面色略显凝重。
阿禹见状没敢问下去,只是陪坐着。片刻,两人起身放飞了一只信鸽,向方生相反的方向离去。
方生不知两人议论,见到归诚的时候,只见他站在以前杂乱草丛中,眼前是一块被挖掘过的土地,面色不虞。
“被人捷足先登了……”归诚的语气淡淡。方生跟着他久了,不难看出这冷淡下的失望。
师父很少这样。
归诚是有师门的,或者说曾今的师门。北寰山那样的道门正统,追求的是大道,是长生,算卦捉妖只是圣边末事。
而他归诚什么时候,变得只能算卦捉妖了?
北寰山叛徒,这个身份他已经忘记很久了。直到他一次次地与机缘失之交臂,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在凡俗能富甲一方呼风唤雨,但他依旧不甘心。
方生不知道归诚的来历,久了便以为师父只是个没有道观背景的野道士,但会的很多,足以让方生憧憬。
他不知道的是,就是适才擦肩而过的两人正是他的师伯师兄。
北寰山叛徒的弟子,又怎么会是正统呢?
此间略去不提,很快就过了二十一天。这期间,归诚师徒二人并不只是上山采药。
吴家按照归诚的要求打理出一片宽阔空地,以供摆设祭坛。方生带着吴家仆从这几日将祭坛四周搭建起来,就等这日到来。
方生待归诚诵过经文,执剑起势,便立到了一边,不再作为。
放眼看去,周遭的主仆们都将目光黏着在归诚身上。方生心中感慨,师父不愧是师父啊!
方生一边观望着逐渐聚拢的阴魂,一边扫视着四周的人。
咦……
方生眼眸一眨,觉得吴懿全身后的一干人里有个人青袍男子略显面熟,不禁多看几眼。剑眉朗目薄唇,算得上英俊,给方生一种熟稔之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只见婴灵飘来,方生便收回了心思。
低喃的哭声在归诚的符文下渐渐消停,婴灵恢复平静,对着众人眨眨眼,向方生摆摆手,逐渐消失在方生眼前。
这是最后一只,也是最重要的一只。
方生的嘴角微不可查地上翘,心叹一句“走好”,回望向正在答谢三清的归诚。
一个多时辰的施法结束,吴懿全东在云鹤楼宴请素斋,陪坐的不仅有孙家长子,还有当家主母钱氏的娘家人,归诚没有拒绝。
“那就叨扰诸位了。”
众人齐齐摆手,表示荣幸之至。
云鹤楼吴家人专用的雅间里,吴晋极尽地主之谊。
方生这才知道,那个青袍男子便是钱家之人,名为钱昀。钱家在湖城,亦是富贵之家,底蕴并不比吴家差。钱昀在牧城有两庄生意,故而暂住在了吴家。
云鹤楼的素斋的确很好吃,方生多食了几口,将散乱思绪拋之脑后。
“此番多谢道长。如此大恩,某实是铭感五内。”吴懿全如同大多数求救者一样,不断施礼感谢。
归诚一如往常拒绝了铺张的排场,只收下了法财。
几人又一而再得谈及要给归诚搭建庙宇,归诚只是淡淡答道:“贫道四海为家,一个月后便会离开牧城逗,诸位不必如此。”
几人这才按下不谈,一席间宾主尽欢。
宴席后回家的路上,方生跟在归诚身后,突然想起那个失了孩儿的苦命母亲不知如何了。望着月影和灯火下昂首阔步的归诚背影,又吞下了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