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牛魔王的三滴眼泪
它是牛魔王，舍它其谁？
当然，它看起来只是一头耕牛，而不是神话剧里的妖精，然而，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又是牛魔王了。方圆十里，小小山村已然人烟稀少，更为悲哀的是它是唯一的一头耕牛，也是山上最后的一条耕牛。如此说来，它不是牛魔王，谁是？
它很孤独啊，就像是一个光杆儿司令。
在那场城市和乡村没有硝烟的战斗中，在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默默较量中，它曾经的士兵，它的那些兄弟姐妹同胞们，它的亲戚朋友们，都倒在了人们的屠刀之下，都上了城里人的餐桌，进了城里人的胃，又从城里人的肛门排泄出来，化作污物，随着抽水马桶一声怒吼，冲进了下水道，臭水沟，最终进入污水处理厂，消失得无影无踪。
悲哀啊，牛魔王叹息，哪怕是或多或少进些山里人的胃，也倍感安慰了。一来，毕竟是他们和它们更有感情些嘛，他们是它们的衣食父母呢。曾经，它们在他们生命里是多么重要呀，耕田耙地，驾车拉货，哪里都少不了它们忙碌的身影。那时候多么好啊，它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山间小路上，白白的，黑黑的，黄黄的，最惹人注目的是花花的，那大多是白牛和黑牛偷情的结果吧！那时候的队伍多么庞大呀，漫山遍野都是牛，浩浩荡荡的牛呀，不管有没有风，它们都骄傲地抖一抖，任凭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传出去老远，老远……
你看看哟——那白白的牛在山上，就像一朵朵白云，在那儿悠闲地吃草，飘移，或者思考。一忽儿到东边了，一会儿到西边了，时不时地，两朵白云碰撞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在打架，还是在亲热亲昵呢，要么，就是在说悄悄话吧。
你瞅瞅呀——那黑黑的牛在树林里，就像一堆堆煤炭，在那儿等待燃烧。星星之火是它们的下酒菜，而燃烧，则是生命最本真的姿态，化作熊熊烈火，熊熊燃烧，然后在田野里撒开四蹄奔跑，跑得好快呀，像飓风，像闪电，把自己的光照亮山野村庄，把自己的热播进泥土草地。
你再瞧瞧吧——那黄黄的牛在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远远看去，那不是一块块金色地毯是什么？放牛的童子军呀，真想上去睡一觉，或者打个滚儿。正想着呢，火烧云上来了，那牛儿抬起头看天上那一把一把的火，把那云霞烧得红彤彤的，烧得到处都是。后来，那火都烧到了地上，烧到了它们的身上。一开始，它们感觉浑身痒痒，然后，那火越烧越大，都听到肉哔哔啵啵地响了，都看到油滋溜滋溜冒烟了，它们害怕了，就在地上打滚儿了。结果，把草地滚得一片金黄，把土地也染得一片金黄了。慢慢地，那火才熄灭，回头到山沟里饮水，真是奇迹，它们身上毛发无损，反而皮毛油光发亮，越发纯粹，越发漂亮了。
多么可悲呀，哪怕是牺牲了，能留下一块牛骨头埋在山里，埋在石头缝里，风化成化石，作为它们存在的历史的足迹，作为它们光辉岁月的悼念也好啊。然而没有，就是屠宰场那些白森森的牛骨头，也在一堆堆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化为灰烬，升上高空，真可谓焚尸灭迹，骨头渣儿都不剩呀！
牛魔王站立在风里，痴痴地想，呆呆地想。那些光辉岁月呀，怎么就那么短暂呢？怎么就像翻过去的挂历或者书页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似乎很久了，又分明就在昨天。
那时候，它还是个小小的牛犊子呢，掉在牛堆里捞不起来，要不是遇到一个那么好的主人，现如今，它只怕也是半天云里吹喇叭，不知道在哪里哪了。
想着，一滴忧伤的眼泪流了出来。
想着，想着，第二滴。
想着，想着，想着，第三滴……
忽然想起路遥的一句话，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多么好啊，牛魔王，你还能活多久呢？
你会永远活着的，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们的心里。
永久，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