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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喜欢打麻将,却总是被奶奶阻挠,多数时候会发展成争吵,我时常在中间斡旋,毕竟来去最多二十块钱,不值得两老人发火。奶奶最常告诉我的,就是怕爷爷打麻将输钱,家里那些田地是需要种的,这样游手好闲她看着不舒服。
爷爷奶奶其实早就由父亲和小叔全权照顾了,奈何老人家闲不住,屋前屋后那些田地,到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绝对是安排得明明白白,以至于有时候从外地回来,奶奶都要去田里拔些青菜、绿豆之类的做来吃,说自家种的新鲜。那时,我很不赞同奶奶的想法,爷爷倒是会站在我这边说她几句,不过也多是以被训斥两声结束,心中有些不愉快,爷爷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门前,静静地抽着烟,冬天还好,可以晒晒太阳,大夏天的,爷爷要是想找清净,就只能想着法子地出门了。
“东家妈,我出去转转,到前面看看人家打麻将,反正现在没什么活干。”
“你又跑出去了,记住别打麻将,要不然就别回来了!”
这是夏天两人常有的对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称呼奶奶为“东家妈”,这个问题再没机会问他了,只知道从小听着便觉亲切。夏天很是燥热,爷爷经常赤着膀子在外干活,那汗珠滴答滴答地,没入土中,我常担心他会中暑,家中我们小辈喜欢吃的冰棒一类,爷爷也很喜欢,但是每次拿给他的时候,总要推脱一番,虽然吃得开心,嘴上还是要说一句:“少吃点这些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并不当回事,毕竟常劝爷爷戒烟戒酒,他不也是全然不改。
爷爷喝酒时喜欢就着炸花生,一颗颗嚼着,那嘎吱嘎吱的清脆响声,让我也忍不住吃上几颗,虽然只是简单地将花生倒入油锅,出锅后随意洒上些盐粒,但是这酥脆咸香的口感,我至今也掌握不到精髓。爷爷的酒桶是打酒店最常用的塑料桶,里面的酒位常年保持在某个位置,只要低得太多,爷爷准会跑去街上再打些酒回来,因为年纪大了,奶奶很担心爷爷的安全,即使爷爷倔着不让她跟随,只要在外待的时间长了,奶奶还是会沿着路途寻找,不过多是会发现爷爷在和熟人聊天,忘了时间。
爷爷年轻时是个说书人,我常听他提及太爷是个厉害人,文武双全,只可惜去世得太早,要不然我们家也不会就此没落。太爷去世时爷爷才十岁不到,所以他记不太清模样,只知道因为特殊时期的缘故,家中许多的典籍古书都被没收焚毁了,靠着剩下的一点书籍,爷爷硬是自学当了个说书人,一面小铜锣,加上红布包裹着的锤头,提在手上,当啷一敲,便是人群围拢上来,听一番评说。
我是见过那面锣和锤的,小时候喜欢翻出来铛铛铛地敲着玩,爷爷也不恼,曾经赖以吃饭的老伙计,在我手中也算年轻了一回。不过我对听书没有兴趣,就算爷爷来了兴致想要说上一段,我也是急匆匆跑走,不想多待片刻,久而久之,锣和锤再也没有被爷爷拿出来过,压在箱底尘封了起来,只有偶尔听村中长辈夸奖爷爷几句。虽然自己不再说书,但是爷爷很喜欢听评书,自从他有了那种可以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几乎是走哪带哪,我印象中每次听到的,都是刘兰芳老师的《穆桂英挂帅》,而且来来回回就最靠前的几个篇目,即使教过他无数次如何操作,最后也只会在一声声“老了、老了”中作罢。
老了后的爷爷再没有出门打过酒,因为他怕自己认不清回家的路,奶奶也不再拦着爷爷出门打麻将了,只是曾经的好友已经去世,再想打麻将也找不出几人,那种二十块钱的局没有人愿意玩,爷爷也由想打麻将改为了看别人打麻将,只有春节期间,父亲等人会陪着他来上几局,这时爷爷满脸笑呵呵的模样,能看出来是真的很开心。
其实除了我的父亲和小叔,爷爷还有个儿子,是和前妻生的,奶奶作为后来人,从未亏待过他,据说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是紧着他来,就是因为担心他会产生不公平的想法,不过事与愿违,无论做得再好,奶奶在他眼里终究是个外人。两位老人心善,这位最年长的“大伯”老早就从家中分离了出去,虽然还同住一个村子,但是基本没有承担起赡养的责任,倒是爷爷奶奶,会帮着大伯家干些农活,这种看似还算可以的相处方式,在正式需要赡养老人时结束,最终竟然要以告上法庭作罢。
因为不是大伯所情愿的,所以除去每月打给爷爷的生活费外,他再也没有来看望过一次。时常还是能看出爷爷想念大伯的,只是做出这种事情,任谁也不会同意两家再有关系,之后每当谈论到此事,正当旁人都义愤填膺时,爷爷会轻叹一声,道句“好了”,谁也不知道爷爷心中的想法,就连奶奶也不清楚。
爷爷自认为身体很硬朗,即使有高血压、心脏病,他也依旧我行我素,父亲早年间说的话他还会听听,随着年纪逐渐增长,便不再听了,奶奶的指责也不起作用,早晚温着的酒盅是不会变的,烟同样是不戒的,我清晰地记得,在爷爷中风前一天,母亲和奶奶才刚刚劝过爷爷,只是第二天,我就眼睁睁看着爷爷倒在了地上,那天下着小雨,我和母亲带着爷爷去了市里医院,奶奶也随车跟去,她眼中的惶恐和担忧是我忘不掉的,平日里两人再如何争执,在此时都变成了小心翼翼需要呵护的爱。这次应该是两老人最远的一次出门,其实听得爷爷提及过往事,年轻那会,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常常要背着竹篓走上几百公里,为的是卖些盐巴,我曾经质疑过爷爷这段往事的真实性,可是看着门前这条由他和村民们一起挖出来的河流,我相信了,那时劳动人民的坚持与觉悟是超乎我们想象的。
在医院走完了所有流程,医生的建议是回家静养,好在发现得及时,中风程度不算深,除了日常用药之外,可以适当起来活动活动。医生的话让我们宽慰不少,尤其是奶奶,她悬着的那颗心也终是落下了。在回家的路上,奶奶一直念叨着爷爷,这以后是彻底不能喝酒抽烟了,爷爷此时虽不能说话,但从他那失落的眼神中,我还是有些暗自庆幸的,这祸事中算是夹杂些幸事,起码烟酒爷爷是不能再碰了。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刚开始的一个多月需要母亲和奶奶的照顾,等逐渐好转后,爷爷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地在院中踱步,每次回家,我都为他更清晰的说话声而高兴,爷爷自己也是慢慢开朗了起来,到那年年末时,已是可以走上好久的路了。
日子似乎趋于平静,奶奶偶尔抱怨着照顾爷爷的辛劳,爷爷也依旧揣着他的收音机,收听着评书,只是声音放得比以前更大了,在路上隔着院墙也能听到。某天,我照例放假回家,却发现原来吵人的评书声不见了,院中静悄悄,这种环境促使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行至屋内,却见爷爷躺在了床上,病情加重了不少,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变成这样,直到从奶奶口中才得知,因为觉得好转了很多,爷爷又贪起了酒,任谁也劝不住,就这样一来二去,在某个算不准的日子里再次病倒了,这次,没有了先前的幸运,爷爷彻底躺在了床上,我没法做到不埋怨他,只是看着在一旁辛劳照顾的奶奶,我只能是长叹一口气,老人啊!
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父亲和小叔也是经常回来照看,爷爷现在连说话也几乎做不到,每每我回去看望,多希望爷爷还能坐起来,如以前那般笑着,说着。爷爷的房间冬季还好,一到夏季就迎来了难题,因为闷热的天气居多,奶奶还得照顾爷爷的身体,所以风扇不敢开大,那房间内凝如实质的热浪能立马把我轰出门外。看着爷爷的状况愈来愈差,父亲和小叔都有些不乐观,我是不愿往深了去想,只希望最差也能一直维持着现在的情况。听奶奶说,爷爷其实有个心愿,就是想看看许久未见的大伯,我听到这话很不是滋味,也不知爷爷到底还在哪方面,留有对这个儿子的念想。
大伯家的田地其实离我家很近,几乎就在院墙百米左右,平日里多能看到他来打理,但就是不会踏进院门看望病重的爷爷。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一位儿子如此凉薄,哪怕将头低至腰间,也要装作看不见出门的奶奶。我是相信大伯不会来探望爷爷,毕竟过去的这十多年都未曾来过。可惜,我错了,错在我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在被告知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我于午夜赶回了家中,那时院中已是挤满了人群,爷爷静静地躺在冰棺中,再也不会醒来。当我在灵堂跪拜起身后,一个特别扎眼的身影映入眼帘,是大伯,看着他披麻戴孝的样子,我心中毫无一丝感情,后面听母亲提及,爷爷临走前,是在最后看了大伯一眼才安心的。
之后张罗的一切事宜,都有大伯参与,即使父亲他们更为操劳。作为长子,仿佛他的话语才是更有分量的,我知道不该在爷爷的葬礼上生些怨气,只是长子这个身份大伯实在承担不起。我问过父亲为何甘愿受这样的不公,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说爷爷已经走了,大伯既然能回来看上最后一眼,说明他还是有心,我们也不能失了性子,让旁人看笑话。一向要强的父亲,在爷爷这件事上,最终也没能做出选择。
爷爷走了,下葬那天,长辈们扛着纸人香烛给他烧着,三爷那句“到了那边,没有弟妹管,你终于可以开心打麻将了”,冲淡了我心中的哀愁,是呀,爷爷就放心地玩吧。只是奶奶自此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她不再似从前那般精气神十足,花白的头发乱糟糟也不打理,吃饭随意了起来,记忆力也一下子衰退了许多,因为走了爷爷,奶奶没有了要坚持的理由,只是,父亲他们,包括我,都要奶奶好好过着,让她不去想爷爷,虽然都知道这不可能做到。这之后不久,姐姐就结婚了,风风光光的,希望能让奶奶体会到这份喜悦,爷爷在宅院旁边不远处,也能体会到吧。
现在,距爷爷去世已经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我也成家立业了,而且来到了南方一个美丽娟秀的城市工作,虽然回家的次数减少,但是每每听到评书,我还是会想起爷爷,他那慈善温和的笑容。如果能回到从前,我多想再听一次锣鼓敲击的声响,搬来小板凳,静静坐在爷爷身旁,听着他富有情绪,抑扬顿挫的评书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