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长风连朔漠(上)
忽忽长风,漠漠飞雪,无端将天地铺成苍茫一片。白雪之上,却又有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这串脚印旁边,隔三差五便有衣不蔽体的百姓,倒卧一旁,有的被寒鸦啄去部分,剩下的,早已裹了厚厚一层冰,连寒鸦也啄不动了。
这是朔北的冬日荒原,百草凋零,大雪纷飞,前不久,大队契丹兵士刚过,跟在后面的,是他们自边境掳来的一千多百姓,他们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在雪地上已经茫茫然走了十多天。
每天傍晚,赶在头前的百姓还能吃到士兵剩下的一点儿口粮,走在后边的,便只能挨着,使劲往前走。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天,契丹兵士连看顾的都少了,有百姓忍不住往回逃的,没过第二天,便只好饿死冻死。这样的环境下,就只能随着大队往前走,一旦逃跑,便只能是死亡。
走在这队伍最前列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男子,他身着皮裘,外头又罩了一件长袍,缓缓而行。跟在他后边的,是一名披着貂裘的女子,围在他的左右,时而策马前奔,时而停步观望,用手中马鞭指指点点,铃铃笑语,洒在广阔天地,别有一番清澈。
青年男子道:“燕儿,慢点儿,小心牵动手上伤口!”
那女子骑的近了,笑吟吟指着自己的右臂道:“小舅舅,你看,我的伤早就好了,你随我来啊,咱两再来比赛。”女子回过头来,她方才急奔一阵,面色隐隐泛红,罩着一层雾气,笑吟吟地要去拉那男子的马缰,颜色容貌,依稀便是那日林中的长鞭女子,若非亲见,谁能想,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动起手来会那么狠辣呢?
这女子名叫述律燕,其母乃是耶律阿保机的异母胞妹,这位男子在兄弟几人中排行最小,名叫耶律苏,生的文弱,完全不似契丹人壮硕模样。两人虽是甥舅,然而年纪相差无几,述律燕自小便跟着小舅舅一起玩耍。
耶律苏抓紧缰绳,摆手道:“不赛,不赛,你方才不是赢了吗?我可跑不赢你!”
述律燕道:“胡说,前天见你追那汉人之时,明明走的很快!我不许你故意让我!”
耶律苏道:“还不是你!兵士传回消息,说你受伤,我说让你别去,你就是不听。”
述律燕道:“哈,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这么点儿小伤就大惊小怪?”
耶律苏道:“唉,你倒是没事,回去,二姐又该找我了。”
述律燕听他提起母亲,忙骑马贴至他身旁,嘿嘿一笑,道:“你不要跟阿娘讲,不然她下次就不让我出来了,这么出来多好玩,你看,抓人可比打猎有趣多了!”
耶律苏道:“你还说,你出来之前答应我什么的?”
述律燕嘿嘿一笑,道:“都听你的!”
耶律苏道:“那你呢?”
述律燕道:“听你的啊,抓人,你觉得我怎么样?一出手便将他们擒下,那些老百姓没意思,那几个中原儒生特别好玩。”
耶律苏道:“嗯,他敢用箭射你,到时就让他站着不动,让人用箭射他!”
述律燕却皱了一下眉头,道:“舅舅,回去以后不要杀他,把他赏给我好不好!我要他做我的奴隶,给我猎野猪,他的箭法连师父都佩服的。”
耶律苏道:“怎地伤了你,你还替他求情。”
述律燕道:“我追了他们三天,好不容易才活捉了,这么轻易就杀了,太可惜了,你答应我嘛,好不好?等我先玩上半月十天,到时再把他杀了好了。”
耶律苏道:“他射伤众多武士,消息早就传到大王耳中了,你求我也没用。”
述律燕哼地一声,道:“你是这次出征的元帅,怎么连个小小的俘虏也管不了,你长大了,就不听我话了。”
耶律苏道:“唉,你还是长不大!”
述律燕微微一笑,拉着他的胳膊道:“那你是答应我了!我就知道,小苏舅舅最向着我了。”
耶律苏一摇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快走吧,还有很远的路。”心想:“大哥来急信要这几名儒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燕儿的伤,他绝不放在心上,究竟是为何呢?”
如此又行了五日,到第六日正午,风雪稍停,远远望见一座气势巍峨之宫殿,宫殿周围,远远望去,是数不尽的营帐,一直延到天边,这便是契丹皇族聚居的地方了。传闻当年耶律阿保机于金龊箭落地之处,营建此宫,号曰龙眉。此前契丹人游牧四方,居无定所,在此安居之后,人丁兴盛之况,前所未有。
他二人还未到宫门处,远远望见门口阵列齐整,耶律苏忙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也齐刷刷下马。走得进了,见当先一人,身长九尺,身材挺拔,一双锐目横压前方,正是契丹各部军事统帅,号称夷离堇的耶律阿保机,耶律苏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耶律阿保机上前弯腰一扶,道:“自家兄弟,不要见外,来,我来为你引荐一人。”
耶律苏这才看见,大哥旁边站着一人,一身粗布棉衣,头顶薄薄一层浅发,独立风雪之中,面色和善,见了他,单手立掌于胸前,道:“参见郡王。”
耶律苏还了一礼,道:“见过大师,敢问大师尊号?”
禅师道:“不敢,贫僧一盏雪。”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两声,道:“贤弟,这是中原来的禅宗大师,不仅佛法修为无上,更兼精通中原文化。你以后有何不懂的地方,便可向大师请益。”
耶律苏道:“哈,恭喜大哥。”
耶律阿保机哈哈又笑了一声,道:“天冷,快入内饮一杯驱驱寒,大师,请。”
耶律苏说着向后一看,便将安排好的人物交由手下人交接了,兄弟二人手挽手,往当先营房自去饮酒,一盏雪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缓步慢走。
酒过三巡,耶律阿保机一一封赏众人,耶律苏早将此去见闻,说了个大概,说道那几名儒生,只见阿保机脸色微变,道:“看来咱们的小燕儿立功了?”
耶律苏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耶律阿保机笑道:“谁说咱们的小燕只会翻飞,这不也出外翱翔了吗?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述律燕居于营帐末端,听闻大王问话,起身道:“大王,我请您赏赐一个人。”
耶律阿保机长饮一杯,向耶律苏看了一眼,哈哈笑道:“你也要问他肯不肯呢?”
述律燕一愣,道:“啊,我要一个俘虏,就是那个白衣的儒生。”
耶律阿保机缓缓放下酒杯,正色道:“其他人我都可允你,但这些儒生,我大有用处,是不能随你性子了。”接着又道:“来人啊,挑二十年轻男女,给郡主送去,并赐二十匹骏马,牛羊百头。”
述律燕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行礼谢恩,缓缓坐下。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一声,又长饮一杯,放下酒杯,道:“啊,酒足了,竟有一些困了,你们下去吧,六弟,来,你陪我,大师,你请坐,给我再说些掌故。”
帐中众人听他话意,纷纷告退,一时偌大营帐,只剩他们三人,耶律苏这才道:“大哥,此次搜集这些儒门典籍与儒生,难道大哥想要在族中推行儒学?”
耶律阿保机道:“你说汉人百姓活得生不如死,犹自不肯背弃国家,是因为什么?”
耶律苏低头道:“是什么?”
耶律阿保机道:“只是一个忠字,汉人爱名声胜过牛羊,甚至胜过性命,秘密就在这些儒门典籍之中,将来咱们治下的汉人百姓多了,定居下来,终究是要用这些东西来治理汉人的。”
耶律苏道:“所以大哥找了这许多儒生,想要他们来传播儒学?”
耶律阿保机缓缓点头,道:“大师你以为如何?”
一盏雪抬起头,缓缓道:“难!”又道:“大王想要收他们为已用,但既知儒生爱名节胜过性命,大王又要如何下手?”
耶律阿保机一笑,道:“我就不信儒生个个视死如归,本王许他高官厚禄,总有心动者。”
一盏雪道:“儒生讲究言传身教,若真是如此,岂不违背大王初衷?”
耶律阿保机微微皱眉,耶律苏道:“那依大师之见,又该如何呢?”
一盏雪道:“大王真要传扬儒学,未若教众世子从小习练,总待一二十年,可算有所小成。”
耶律阿保机道:“但眼下汉人百姓在此,一二十年,恐怕太长了吧?”
一盏雪道:“大王欲求速成,倒也有一法。”
耶律阿保机道:“哦,大师请详说。”
一盏雪缓缓道:“百姓之间,免不了纷争,模糊难断者,以儒学经义互辨,败者论罪,则百姓恐落于人后,是必争相学习。”
耶律阿保机道:“嗯,那依大师之见,这些儒生是无用的了?”
一盏雪道:“大王可还记得商君徙木为信的故事?”
耶律阿保机道:“本王记得,你是让本王以他们为先例,取信于民?”
一盏雪道:“大王英明,儒生有过,尚自能得免,百姓素无怨,必深信之。”
耶律阿保机道:“但不惩罚他们,如何让底下将士消气,他们多是直爽汉子,不懂这许多利害。”
一盏雪道:“大王不妨让儒生吃些苦头,郡主既有怨于儒生,何不让她处置?”
耶律苏道:“不可,燕儿年纪尚小,行事还有几分冲动,我怕她掌握不好分寸。”
耶律阿保机笑道:“有你看着,她能出什么差错?”
耶律苏腼腆一笑,长呼一口气,道:“唉,大哥你也知道,她向来最不怕的,便是我这个舅舅了。”
耶律阿保机哈哈一笑,道:“就交给你,你把咱们的目的与他们讲清楚,他们若肯,自然是好的,三天之后若还是不肯,便交给燕儿发落。”
耶律苏见他已决定,也不好反驳,只好说声是,不再说话。心中却想述律燕千万不要使脾气,随性处置一番,大哥万一反悔或是动怒,必然受牵连。一盏雪静立一旁,似乎从来都是一动未动。
过了三天,果然如一盏雪所说,无论耶律苏如何威逼利诱,都无一人屈从,倒是饭菜来了,他们吃的还算畅快,也没饿着。耶律苏苦口婆心,说教化的都是汉人百姓,在哪里不都一样?他们三人只是装聋作哑,并不答话。
第四日头上,耶律苏只得将他三人交给述律燕。述律燕以为是他从大王手中要来,上前抱着耶律苏胳膊,道:“小舅舅,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令侍卫先将他们押入牢中,等耶律苏走了,忙跑到牢中,轻轻挥着手中马鞭,冲陈子云一指,道:“你!随我出来!”
陈子云心想自己射伤她,只怕是要报仇,轻声一笑,大踏步跟她而来。甫出牢门,忽见述律燕一个转身,横空一鞭朝他扫出,只听啪地一声,陈子云不闪不避,长鞭正中右臂,他轻轻一笑道:“如此力道,还想伤人吗?”
述律燕略通汉语,笑了一下,哼道:“这一鞭就当是你射伤我右臂,抵平了。”
陈子云冷冷道:“看来我该当时一箭将你射杀。”
述律燕怒道:“你说什么?”
陈子云道:“一命赔一命,这样,我也不该活着了。”
述律燕笑道:“你想不想救他们?”
陈子云道:“你们又有何诡计?”
述律燕呵呵一笑,道:“他们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你说诡计,那明日便杀了,也好。”
陈子云道:“如何救法?”
述律燕道:“我爱吃野猪肉,需得一个人给我经常猎来,你箭法那么好,如果你愿意当我手下的猎手,我就放他们走。”
陈子云道:“哼,你未免太小瞧人。”
述律燕道:“呦,早就听说儒生爱名节胜过雄鹰爱羽毛,看来果然是真的,不过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奴隶,我想怎么使你就怎么使你,他们的生死就随便啦。”
陈子云道:“你自己箭术那么好,何不自己去猎。”
述律燕扭头道:“这嘛,猎野猪也是要乐趣的,要么你教我箭术,我若能像你一样一箭射中三支野猪,便放他们走。”
陈子云道:“别说你学不成,就算学成了,到时射不射得中,自然由你。”
述律燕正色道:“你只管教就是了,我述律燕说的出就一定做得到,我若故意不射中,便教将来有一天,万箭穿心而亡。”
陈子云初时见她语笑晏晏,以为她还是懵懂的姑娘,忽然听她突然语气凝重,口出毒誓,不由得他不信,只好说道:“中原箭术,非一日之功,须有正宗心法内力导引,你学不成的。”
述律燕道:“谁说我学不成?我只要在你旁边看你手法,就能学会!”
陈子云道:“好,我便给你猎一只野猪,学不学得会,你都得放他们走,你敢答应吗?”
述律燕道:“有何不敢!”说着从一旁马上取下弓箭,道:“给你。”又道:“你过来,给他打开手脚镣铐。”
那契丹兵士迟疑上前,低头道:“郡主,此人武功十分了得,只怕……”
述律燕道:“叫你打开,你是不是要抗命!”那兵士不敢再说,开了镣铐。述律燕先上了马,挥着马鞭,冲陈子云道:“上马呀,我知道哪里野猪多。”兵士哪里敢阻拦,只好看着陈子云上了马,二人走得远了,这才急匆匆要去报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