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君携一众臣民为我送行,我的使命,是议和。我是无妄。
与瑞王议和,从来不是一件安全的事儿,所以,我走时,三千君一行,俱是白衣胜雪。
这事说起来奇怪,我跟瑞王,本应是一伙的。我来自北境大山,打小的记忆里我就是一天生地养的妖兽,属于北境那个妖兽遍布人迹罕至之地。此番,却代表人类,跑来与瑞王议和。念至此,不是奇怪,而是好笑了。
就为了在大泽城吃了千奇百怪的流言修为大增,所以以身报效?
我摇摇头,实在为自己的举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已经答应了三千君的事情,总不能在这么隆重的仪式之后就撒手不干了。何况,我也想去看看瑞王。这么多年过去,他到底有多少变化?这一次整个大陆的战事,竟是他一手挑起?硝烟四起,死伤无算,他真的视若无睹?
曾经,他不是这样的。
离开身后沉重的送葬队伍(三千君的隆重的确给我这种凄凉悲壮之感),我恢复原身,张开阔大的翅膀飞了起来。就算是四条腿走,也终是没有飞来得快。何况这不军情正急吗?
还真是军情正急啊。飞在半空,只在四野狼烟,生灵涂碳,满目荒凉。
在瑞王府前求见时,站岗的兵正在盘查我,却听到一个男人的断喝:“什么时候了,还在与野民闲扯?”
盘查我的兵一溜烟跑回大门内,哐当关上朱红漆的大门。门上的两个狮头门环敲在门上甚是悦耳。那个男人自高高台阶傲慢至极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冷哼一声:“非常时期,瑞王对女人都没兴趣,何况男人。快点滚吧。”
他的表相倒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架子,只可惜,我一眼就看穿了他是只狍子精,而且是只灰不溜丢的狍子。我弯弯腰,以示感谢,便缓缓往左边行去。
左边有一扇供厨娘们进出使用的小门。我曾无数次从那里进去找瑞王。当然,我其实有瑞王府出入的信物,只是,说不清为什么,我不愿意拿出来。
我认识瑞王,有三千年了。是的,从他还是只小兽开始,我就与瑞王熟悉了。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瑞王,他只是瑞,一只通体毛色纯净金黄如阳光的小狮。
这道小门的管理,还是那么松散。我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瑞真是太大意了。
两千多年未见,瑞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府内大体布局竟然没变,只是一些树更粗大,而另一些则换成了新的植物,我不大认识。还有一些花,开得热烈泼辣,我感觉眼睛都被灼伤了似的却不舍得挪开视线。缓步走近他常居的殿,门口果然又有士兵。我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却听到殿内一片器物被砸碎的噼里啪啦声,这些声音里伴随着一阵怒喝:“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被小小大泽城给打败了?滚!都给我滚!”
这么说,我竟然还是来晚了?已经开战了?不过,瑞他们的军队怎么可能败呢?
我有些犹豫,这不是好时机,他正在气头上,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容忍一个“叛徒”此时出现在他面前?可是,我毕竟是背负着使命而来的,尽管我是妖兽,却知道诺不轻许。
整了整衣衫,我还是缓步走了过去,士兵拦住我,我拿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轻声说,“我这是瑞王的兄弟,请持此通报。有劳。”
士兵狐疑地看了看我的装束,却很有素质地欠了欠身,转身进了大殿。“滚,谁也别来烦我!”一声大喝。大概十秒之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殿门口冲来。
时光已老。殿门大开,我微微笑,看着冲出大殿的男人。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温润如玉。那是两千多年前的瑞少。
眼前的男人,我却是不认得。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了。
“无妄?”男人有些迟疑,一双鹰目闪烁,有些深藏的疲惫。
我的心开始疼起来。这声音竟然是熟悉的,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只是人,怎么不一样了?岁月,真的是杀猪刀?眼前的男人,身长却单薄,鹰目,脸瘦削而棱角异常分明,薄唇,面黑无须。长发周周正正束着,纹丝不乱。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相似的眉目的。
“无妄,是我,我是瑞。”男人本有一点点喜悦的表情转成阴郁,“我变化如此之大吗?让你失望了。你却是越来越好看了。”
我缓步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真诚地笑了。两千余年不见,他还是那么敏感。
是的,两千多岁的瑞王,没有曾经好看了,却依然有着曾经的敏感多疑。
我们的相识,只是偶然。两千多年前,日日山间闲逛寻找食物的我,有天却在山涧发现一只被困的小狮,他嘶喊呼救的声音太低了,如果我不是碰巧经过,估计他就摔下山涧或失血过多而没命了吧?打有记忆开始就得自己觅食的我,行动自然敏捷,轻松就将他救下。为他治伤,为他觅食。
他比我能吃。这让我的觅食变得辛苦,但我很开心,因为我不再孤独。孤独对于年轻的我来说,是比辛苦更可怕的东西。他很依赖我,伤好之后,白天他跟我一起觅食一起闲逛,夜晚就将头抵在我的头边或颈间,低低哼哼着睡去。
我以为他也没有家人,也甚是喜欢这金色毛发的小兽,于是就把它当宠物养了起来。说是宠物,其实也不对,我是把他当做弟弟,当做亲人了。
我们在北境这座大荒山生活了五年。他已经长大成一只威猛雄壮的少年狮子,他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可以就这样卧在沙砾上,盯着他美丽的毛发一整天。我们过得安然又幸福,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天,他突然的焦躁。是狮吼。远远传来的狮吼,让他焦躁不安。这吼叫声越来越近,终于,来了。是三只金色长毛的成年狮子。他们见到瑞,就跪伏下来。瑞焦躁地踢着土砾,不看我。我却明白,他不是我的宠物,他要走了。他,注定是王。
不过我们依然是朋友。他被接回去做了储君。他常常回来看我。偶尔还会陪我在山野间住上两三天。大概两百年后,他做了王。他可以化做人身了。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温润如玉。他依然回来看我,虽然次数不及从前多。毕竟他很忙了。再后来,听说他也有了三千佳丽,有了各种狐精、兔精、桃花精等美人。而我,依然是只孤独的兽。
瑞开始陆续对周边势力开战。战事一起,大荒山也不得安宁了,这让我觉得很厌烦。而且我也不爱听那些逃亡者对瑞的各种咒骂。我告诉瑞我要走了,去别的地方看看。瑞实在留我不住,就拿出那块自小兽时就随身的玉佩,交给我。
一别两千余年。
人事无常,妖事也无常。瑞在这两千年里,野心勃勃,四处征伐,四野流民,无处容身。看到他的模样,我很是替他担心。甫未坐定,我便转达了三千君的求和之意。我倒不是对三千君有多忠诚,而是一路走来,战争之后的荒凉破败让我这只妖兽都觉得难过了。
瑞冷哼:“那个三千,若不是我推荐,怎去得了大泽城做城主?他这一去,居然就背叛了我,还敢与我为敌!此番托你来与我说和解,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我看不像啊。”喝一口茶,我再开口,却只说了这五个字,便被瑞截断话头。“无妄,你此番回来可绝不许离开。我太需要你了。你做我军师,不不,你是我的兄弟,我们打下这整个大陆,共享荣耀!”
我的心一沉,整个大陆?他这是疯了吗?他不知道这会死伤多少吗?他不知道这样的战争除了产生无数流民毫无其它意义吗?整个大陆?那之后是不是整个新世界?战争岂不是永无休止?
“瑞王,”我还是喊了一声,试图劝说。他摆摆手,冲殿中侍立的几位宫女挥挥手,“传午膳,多温一壶酒。”
他在我面前,竟是一如两千多年前的放松与信任。
看他醉去沉睡的脸,我的心又疼起来。这是我的兄弟,是我生命中唯一亲密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正在计划如何打败他,因为,我实在不能接受这战争继续下去,实在不能接受战争之后的荒凉破败,还有战争之后的落寞、凄凉、悲观。
将写好字的帛条卷成极小放进一支竹哨内,右手幻化出一只白鸽,指挥它飞往大泽城主三千君的城堡。除了消息,只有一个要求,绝不杀瑞。
我留在了瑞的身边,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守护他。但每天,我都会送出一只白鸽。
做一只妖兽,也不容易。或许,来生,如果有来生,就做一株无知无觉的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