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金,这些天,我对那个远去的男人常怀思念、常觉悲伤。我是如此想念他、依恋他,以前也常说他是最爱我的男人,没有之一,却不知离别后,再无重逢!
现在想来,其实一切早都有缘起。疫情最严重的那几个月,他经历了被二十余年老伴勒令净身出户的刺激,起因只是因为他开始显现阿尔兹海默症的一些表现。我陪他去医院检查,医生的一系列问题中,他只是不会算数,依然能够清楚表达以及轻松应对医生的提问。 去过医院的第二天,两个八十岁老人不能再相容。我母亲果断接他回家照顾,可是这就成了噩梦的开始。 少年夫妻老来伴,古人诚不欺我!阔别二十余年的黄昏恋老伴后,他的内心一定非常苦恼、失望、甚至是痛苦。但作为家人,我们当时只觉得气恼,却不曾想到环境的改变会触发太多的悲伤。他不肯和自己的女儿同住,于是我把他接回我家,想着和小朋友一起他或许能开怀一些,但也不行,他无法适应公寓楼,找不到洗手间,这个不熟悉的环境让他几近抓狂。他要回去照顾那个所谓的老伴,那个弃他如敝履的老太太,他怕没有他,老太太没办法买菜做饭晒太阳。 我有些迟疑,向来我是尊重他意愿的,因为我和他的相知基础,就是任由对方选择,做对方最可靠的后盾。 我想让他任性到底。但是,打脸是啪啪的响。当我拿起电话时,老太太通知让我去拿他的其他物品。 二十三年的老来伴,换来的只是一个破包袱。
至此,他彻底心死。 两三天内,他的脑退化异常严重,无法将他一个留在家里,最终选择送他去养老院。
就这样,从三月桃花开到七月初,我隔天去养老院陪他,他喜欢吃什锦罐头,喜欢喝茶,喜欢吃驴肉火烧,喜欢开着电视睡觉。 我最爱给他掏耳朵,特别有成就感。每个月陪他去一次医院换尿管,我看了很多关于脑退化的资料,当我知道得这个病平均还有5-10年寿命时,特别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以为,就这样,我还能陪他许久,毕竟八十老翁还有才有脑退化,还有大几年寿命,已然是好事儿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与我而言很严重的问题,他会给我打电话,看见我到大门口就知道是我来了,甚至认识我的车,但是,他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我是我,是他最爱的宝贝儿。 他记得我母亲,记得我的孩子,唯独不记得我。 有一天在医院等待换尿管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嘴角含笑的对我说,你看前面那个小丫头,是不是很像咱家小磊。 我顿时泪奔,那么我是谁?我在干吗?突然间,我以为的五到十年夕阳时光在这一刻崩塌,我和他的缘分竟然在无声无息间戛然而止。送他回去后,我坐在车里放声痛哭,痛彻心扉也不过如此。 虽然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他只是不认识身边这个我是他最心爱的小宝贝儿而已。 我在不停的调整心态,不停的给自己做心理辅导,想着慢慢来,毕竟我还能陪着他,他还视我为亲人。
然而,厄运骤然而至,6月的最后一周,他的尿袋里有一点血丝,开始医护都以为是天气热到时尿管和皮肤间有炎症,开始消炎、止血,几天后出血断断续续不见好,我陪他去医院做全面检查。膀胱占位,7X8厘米,几乎占满了整个膀胱。 在他面前,我不敢哭,冷静的陪他做化验、拿报告,送他回去,带他吃他最爱的驴肉火烧。我不能哭,哭就是放弃,就是没了希望。 咨询、求医,一路有好人帮忙,却怎么都没有办法。我们俩是牵着手走进肿瘤医院的,他仍然能走路,能聊天,甚至还和旁边床的老爷子唠嗑。 但是出血止不住了,他迅速的消瘦、虚弱,我们试着输血,做心脏等其他器官的检查,想要会诊看能否做整体的切除手术。但是他的脑退化使他无法应付麻醉,无法手术。至此,就剩下临终关怀的等待了。 等什么?等着死。 死亡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过程却无可比拟的虐心。 由于疫情,必须做了核酸的家属才能陪同,且只能一个家属陪同。第一个36小时不睡的时候,我竟然不觉得累。那今天及其难熬的是要一直做检查、要根据出来的每一个量表情况最决定。 流出来的血中夹杂着絮状的血块或者是溃烂的细胞吧,尿管必须不停的按压,以保持畅通,如果被血块堵了,他就会很疼,会闹,会憋得厉害。我一刻不停的坐在床边按压尿管,尽管这样,遇到大的血块,也得叫医生过来帮忙冲盐水。 我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他最后一次想吃的是驴肉火烧,吃了一整个火烧,很开心。再之后就不再吃东西。
放弃治疗的那天,我们搬回离家很近的医院,我母亲和我一起陪着他度过最后的日子。 他清醒的时候会让我母亲给他准备衣服,那是十年前我母亲亲手做的一整套,七十大寿的时候他要准备,说是添福添寿。 他其实无惧死亡,只是习惯了抗争。 以前他和我说,他什么都不怕,活着就好好活着,死了就死了。 最后的几天,他说不出话了,但眼神依然犀利。 我陪他的时候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谈话间言语略微严肃犀利,他居然给我竖大拇指,呵呵,是称赞还是讽刺啊?他一直是希望我文静娴雅,而不是强势严厉吧。
那个七月,由于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精神紧张,我的偏头痛一直无法缓解,每天靠着止疼片过日子。最后的那晚,我过去先给他擦身的时候,突然感觉他认得我了,眼神清澈,我一边擦一边和他聊天,虽然他已不能回答,但我知道他能听懂,他那天特别清醒。 我和他说,我在,你不要抗争,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来接你的都是佛菩萨!我是佛教徒,在我的信仰里,这个时候他需要放松、放手、放下执着。 我一夜未眠,伴随他的呼吸声,我觉得夜很短,不热,有微风。天很快亮了一些,我换了一瓶盐水,然后靠着被子看手机,突然听到楼道里护士走路的声音,才发现竟然睡着了,短短2分钟不到,手机还亮着,5分钟自动黑屏还没到,再转头看他,已经安静的去了。 我握着他温温的手,望向天花板,对他说,不怕,我在,我来处理,你一路跟着佛菩萨走好。给母亲打了电话,我就站在那儿等着母亲来。然后我们一起擦身、换衣服、办手续。母亲比我坚强,按部就班的料理着一切。 灵车来了、走了。我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买了杯咖啡,然后去办后面的事情。
木然,可能是当时唯一的感受。
这之后,我就永远失去了他,最爱我的男人。 从此后,我失去了撒娇的资本,没有人再为我托底。 他教我认识花鸟鱼虫、他带我吃喝玩乐,小时候,我是他的骄傲,走哪儿都把我架在脖子上。我长牙的时候痒痒,他让我咬他胳膊磨牙;我上学早出晚归他就骑自行车接送我;我到了交朋友的年龄,他不放心我出去玩儿,就让我把朋友带回家,他给我们做饭;我整个高中阶段的零花钱都是他给的;在德国八年,我要回国,他支持;我要结婚,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他支持;我孕期低血糖,他找偏方给我治疗;每次我头疼的厉害,他帮我按摩疏通。头疼欲裂对的时候母亲说,你不是头疼,你就是想你姥爷了,你看见你姥爷就不疼了。 嗯,好像是。
他教我以诚待人,热爱生活;他教我好好学习,不负青春;他教我锻炼身体和偏方中医药;他教会我如何去爱别人、爱自己,做个快乐的人。可是他不知道,自他离开,我便再无快乐,常怀忧思恐惧。他不是父亲,却代替父亲爱了我三十六年;他甚至和我没有血脉亲缘,却从小视我为掌上明珠。我的性格爱好无一不是他的培养,若我有一点慈悲善良,也是他的给予。
明明知道,天道轮回,死生往复,却依然意难平!
记在周年202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