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之美:让我抱一下

一:在毕业季

“亮子”正看着我,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似是不忍心看我这般遭遇。我摆摆手,苦笑几声,示意他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这种时候,一旦他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我便羞愧难当,甚至心觉耻辱。我生性敏感,被他人关心,反倒觉得不自在。

这般伪装多少起了效果,他见我云淡风轻的样子,转而笑了。即便他黝黑的脸上多少带些苦涩,但那微笑像是开蚌取出的黑珍珠,在波光潋滟的夏日湖畔闪着深邃耀眼的光芒。从搬离工作室时起,我算是舍弃了一段煎熬的曾经。见他这样一笑,我的心理包袱便也放下,算是彻底释然了。

农历夏至,本科毕业前夕,我和同学合伙经营一个摄影工作室,为毕业班拍摄集体艺术照。虽在经营上有着不同想法,但还是选择了共事。为避开矛盾,我们各司其职。那时,我已准备留校“二战”考研,想赚些钱留作往后半年的生活费,而另一个合伙人她则不同,她暂时没有目标,便想做一次创业尝试。

“这不算创业”,我告诉她,“不过是赚点钱而已”。毕业季最多只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而两个月后,我会退出合伙,转而复习考研。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有件事能一块玩玩儿也不错。”我们约定各出一半启动资金,由她负责招募摄影爱好者,按接单量付薪。我负责宣传和接单。

工作室前期经营得不错,后期运营资金吃紧,接着便走了下坡路。我与她的矛盾也渐渐出现,她喜欢上工作室的一个摄影师,和那摄影师把班服订制的业务私揽囊中。此外,她在物料消耗上也多少做了虚报。我们的合作不欢而散。分得一份钱后,我便带着部分服装、耗材搬离了工作室。

面对表面风光过后的一片狼藉,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失败者。或许独自面对失败并没什么,相较于此,人心的背叛和冷落则更伤人。但不得不说,工作室的解散,责任在我。后来想想,或许我们只是在迷茫的日子里,相互陪伴,玩乐了一阵。

工作室的房子以另一个合伙人名义租下,谈好终止合作事宜后,她给出时限要我搬离。在给定时限的最后一日,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但被她要求搬离。所以当日早晨,我草草找了间分室,签了租房合同,开始搬离。

新租的房子在校区家属楼的7楼(顶层),往返4趟后,已是10点余分。我休息了一阵,准备租辆三轮车。路上我遇到“亮子”,他是我在工作室经营期间认识的朋友。那时他正读大三,在学校广播站做站长。他用播音腔喊得我心口一震。我退出工作室的事,他便是在那时知道的。

“赔钱倒也是好事,多少算个教训,知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做买卖。”我对“亮子”大笑道,引得与“亮子”同行的美女一阵侧目。

“那哥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似笑非笑的问我。他的眼镜反着光,刺痛了我的双眼。

“复习考研吧。”我低下头,目光扫过他没有一丝杂褶的浅蓝色衬衫、精致皮带、西裤、皮鞋,又抬头看他的剑眉。他见我这般瞧他,不禁微微皱眉。那对剑眉中心瞬间裂出一道凹痕。

“你们应该还有事吧?”我看着他旁边的美女,却向他说着话。那美女一副端庄打扮,妆容和发饰都恰到好处。她有些羞涩,怯生生看了看我,微微颔首,笑了笑。

“刚好要去广播站。哥,你需要帮忙么?我帮你搬家!”他说。

“不了不了,你们快去忙吧。我去前面租个三轮车。”我与他告别。我向前走了不一会儿,他便追了上来。他脱下衬衫,内着一件灰色紧身半截袖,上身紧致的肌肉线条尽显无疑。我并未想到他会追上来。而正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

我不会骑三轮车,好在他会,如此一来,搬家便省下很多时间。新租的分室被堆砌出一片狼藉的样子,未及打扫,便已是中午时分。我请他吃饭,怕他拒绝,便强烈要求。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没拒绝。其实本该我觉得不好意思才对,但我并没这种感觉。

他聊起这几年的过往,告诉我,他不喜欢土木工程专业,但阴差阳错报了这个专业。我说我也不太擅长自己的专业,但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如此,不知想去做些什么,也什么都不了解,凭直觉或连直觉都算不上的某种指引,便做出了选择。

“你喜欢播音主持。我能看出来。”我对他说。

“是。我想过转专业,但是咱们学校没这个专业。”他叹气道。

“但并不会影响你的喜欢。学着土木工程,也可以喜欢播音主持。”我这样说,让他眼前一亮。

“今年暑假,学校组织暑期实习,同学都去工程研究院实习,我还在犹豫……”他的剑眉又皱起,裂纹中间又分出了另一条裂纹,像是凭空从额头上劈下一道闪电。“我之前找了省电视台的实习,被派到影视频道做运营,这几天他们要我去报到。”

“这种事,跟着内心的声音做选择就好了。我向来如此。”虽这样说,但其实我并不是。

他茫然点头,随后话锋一转问我对毕业是什么感受。他说明年他也要离校了,想提前做下规划。我想,他或许是看到了我的狼狈,反倒对自己的未来焦虑起来。看着他眉头的闪电越来越深,我反倒笑了,心想一个意气风发的人也会有他自己的苦恼和不解啊……

“我对毕业没任何感觉。同学、眼熟的人、陌生的人,看着他们拎着行李走了,我才觉得自己在他们心里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对我而言也是。我没有离别的伤感,即便伤感,也没处依附,我朋友很少。我可能很早就接受他们会离开。说实话我真没想太多。”或许我很早就接受无法融入他们的事实,所以才不会有和他们一样的感受吧,我想。

他不知我有双向情感障碍这病。我从未和他提及,往后多年,我也未提及,却从未将这事当成秘密。后来没多久我们就在新屋同住了一段时间,我想他应该有所察觉。我吃药时,他从来不问,也不好奇,单从这点来看,他对我很尊重。他早就接受了这样的我,从不觉得我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住进新屋的当晚,我没睡着。房间朝南,窗户没装窗帘,能看到月亮。后来我一直没装窗帘,因我知道,一旦房间彻底没了阳光,落下的窗帘就再难拉开了。月亮被挂在五角形的窗子上,旁边的金星比月亮还要亮。窗子开着,外面没风,静得出奇。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今天我很累,但是睡不着。她本已睡下,被电话吵醒后,好像比我还精神。我告诉她,我准备再次备考研究生,她稍有些迟疑,虽只是一瞬间,却很微妙。我在她的叹息中体会到她心中的五味杂陈。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这样吧。今年这么好的就业机会,你还是应届,工作的事,确定放弃了?”她问我。

“嗯……”我拉长声音,其实我早已忽略找工作这事。

“好吧。”她又是叹气。

我听到隔壁姑娘躺在床上翻身的微响,便和她说,我困了。挂断电话前,她说想给我打些钱来。我拒绝了,剩下的钱足够撑到考试结束。

生活不会为难我们的,只要我们在生活中不觉为难。

相较于经济情况,她更担心我的精神状况。她没问我有没有按时吃药,倒是说了“自己一个人住,要照顾好自己”一类的话。她希望我每天晚上都能打电话给她,不论几点,只要睡不着,找她聊天就好。听她这样讲,我倒是有流泪的冲动,但忍住了。这种时候掉眼泪,我会觉得自己脆弱不堪。

关于内心的混乱,我是从来不和她说的。我理解她的担忧,便告诉她,“不用担心,150平米的房子被分成了6间房,我和每个房间的人都见过,会相互关照的。”为让她安心,我这样说。

我的房间对着洗手间,早晨洗手间中有了蹑手蹑脚洗漱的动静,我便也蹑手蹑脚的醒来。最早洗漱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姑娘,叫“嘉鱼”。“嘉鱼”每天都最早洗漱。她房间的对面和左隔壁分别住着一位老奶奶和两位女生,我住她右隔壁。我的右隔壁住着一对情侣。洗手间隔壁住着与我同专业的女生。

住进新屋后,我很少出门,也很少提起兴致看书。这段无疾而终的工作室经历给我带来不少挫败感,我进入到深感陌生又无事可做的状态。不知这状态会持续多久,偶尔期待能打起精神,但不可阻止地,我意志消沉、昏昏欲睡,晚间失眠,哪怕睡去也总噩梦不断。惊醒时除了心跳声,还能听见隔壁呼吸,若不是告诉自己隔壁有人,便会以为那么多呼吸声都是自己的。

每日两粒度洛西汀肠溶胶囊、一片曲唑酮,虽不愿吃,但这是维持健康的必要用量。有时忘记或懒得吃,不过二、三天,便隐隐头疼、腹胀,也不知这疼痛来得真实还是虚幻。断药会对自身有很大影响,即便深知如此,对服药这事我还是马马虎虎。有时忘了是否服过药,为过量服用,便干脆不吃,而实际上却是一粒都没吃。

抑郁和躁郁时常伴随周身,往往抑郁偏多。发作时,失落和疲惫会被无限放大,其他感觉像被引力无限吸引,指向悲伤。内心沉积的东西会崩塌。为保持清醒,哪怕自我伤害也在所不惜。躁郁则不同,这种时候往往会感受到很多东西,五感被向上无限放大。亢奋、愉悦,甚至想伤害他人。

我知道,常人都会焦虑,而不同的是,我的焦虑被添加了很多声音。像很多自己在说话,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十分清晰,这种混乱和置身菜市场的热闹场景相似,又略有不同。脑子里的菜市场,声音很多,但都是自己发出的。这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我深知。

从前我觉得很多无法解释的情绪都是莫名而生,但精神心理科的医生总说人的任何情绪都有出处。对说这种话的人,我总会充满愤怒,但其实我知道他们说的对,但他们无法解决我的问题,也从来都无能为力。他们不记得我的名字,和我冷漠交流,让我长期服药,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我对生活的恨意,充分体现在服药方面,而服药也只是偶尔的事。

搬进新屋后,我总是头痛,有时也会心悸,但更多的是失眠。情绪波动很大,有时愤怒,有时悲伤,莫名其妙想哭。不想睡觉,即便睡着,也是一夜噩梦。梦见的东西奇形怪状,发生的事也混乱不堪。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都不想做,甚至翻身都不。眼球每动一下,就会被牵扯神经,头会“嗡”地一下带着眩晕感将疼痛收缩至眼底。忍无可忍时,我就和母亲通电话。有时会和她吵架,大都忘了是什么原因。

后来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对自我,对周遭。一切悲伤、失落、迷茫都被抽离。饥饿、疼痛、困怠也同样被吞噬、被抽空、被下放的无限所吸收,自己也俨然成了一副行尸走肉。

随时可能崩溃,或早已置身崩溃中。在有这番感受前,身体如回光返照般来了力气,带着少有的精神,我出门去洗了澡。花洒冲下水来,我便哭了,好在没人瞧见,也没人在意这花洒下的抽噎。灌入鼻口的水让我窒息,我咳嗽,越咳越用力,一旦如此,流泪便有所缓解。

我在学校澡堂的台阶上站了好久,看天空的游云,看穿过树叶间隙落地的阳光,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如今的状况,也许是不知该去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导致的。这种状况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好在生活给了我一片解药。

“亮子”和我通了电话。

“哥,我还是决定去省台实习,已经签好实习合同了。我……还没找好房子,能不能去你那儿借宿几天?”



二:在新屋

搬入新屋的第二日清晨,“嘉鱼”第一次与我打了招呼。一早我听到隔壁床塌吱呀作响的声音,猜想她大概是起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对已至的清晨有更多感触。

前一晚借口要睡,挂断母亲打来的电话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印在窗口的月色开始变浑浊,眼前一片朦胧,一股热流顺着眼角流淌。月旁的金星越来越亮,刺眼的感觉如此真实,不一会儿便让我兴奋起来。因难有睡意,我便干脆起身,改起之前写下的小说来。

摄影工作室运营期间,我每天大概睡不超过3个小时。并非忙碌,而是内心焦忙。晚间多时在失眠,只有清晨,才多少能睡上一会儿。深夜寂静时,我总爱写点东西,这种欲望无法遏制,时时想陈述又时时想记录。故事变成梦境,更甚时,让人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

投稿3天后,编辑发来退稿函。我长呼一口气,没觉失落,倒是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或许写书这事可暂时告一段落。那时我忽略了那些失落,未想到这会成为浑噩度日的缘由。若不是后来“亮子”来借宿,我恐怕很难再打起精神。

我是个执念过甚的人,若不是如此,为何会强求一些事?写书如此,考研如此。或许自己期望过甚,也或许是太过天真。后来我渐渐发现,我对一些人也是如此,总会念念不忘。

新屋的洗手间是干湿分离的布局,外屋是洗手池,里屋是厕所。早晨“嘉鱼”在洗手间洗漱,我刚好去小解。路过她身边时,她回头看我,向我问好。我默默点头示意。

她穿一件宽松的淡蓝色过臀睡衣,恰到好处地将饱满的身子扩了进去。睡衣随她挪步而微微摆动,撩人心弦。下摆露出一双美腿,肌肉线条明显,紧实性感。为我让路时,她的拖鞋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一步步慢镜头般,让我内心缓慢沉静下来。

我慢慢路过她身边。她松散的头发被随意扎起,上翘的发梢一摆三摇。她饱满的印堂,浓密的眉毛,长翘的睫毛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无不让我觉得她是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儿。她淡蓝色胸罩的轮廓若隐若现,侧身时,因睡衣略薄而不经意透出橙色内裤的轮廓。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瞳孔缩紧的瞬间,她的身形在我脑海留下了深刻的残影。

她声音好听,像极了清晨的鸟鸣。虽她说话时难掩羞涩,但能让人看出她是个开朗善谈的女孩。在我从厕所出来后,她主动和我聊了一会儿。我了解到她是人文学院的毕业生,正备考国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她问我会不会修洗手池的下水管,我摇摇头。她看着洗手池里缓慢下渗的水,也摇摇头。洗手池中的水因下渗而形成一个小漩涡,但漩涡存在不过3秒,便消失了,留下一盆死水。

她一筹莫展的皱起眉。方才我觉得她好看,而此刻,我的心多少平静了些。或许一个转身后,我心中的漩涡也一并消失了。我告诉她,晚时我试着修修看。她抛来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算做回应。回屋后,我一头倒下,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睡了个对时。

晚间我还算清醒,但不愿动弹,所以没修下水管。听到她回来的声响,我想起身和她打个招呼,但没动身。她很礼貌,为尽力不打扰他人,从进门起就小心翼翼,在自己房间里也是。洗漱时,她把水开得很小,刷牙的声音有力又清脆,节奏适中。我想象她蹑手蹑脚的样子,越是如此,便越是在意修下水管的事。

昏沉了些时日,我状态多少好了些。刚好“亮子”打电话告诉我,他想来新屋借宿。我很是欣喜,为此也尽快收拾了房间,修了洗手池的下水管。清理掉下水管的堵塞物后,我起身看到镜子中狼狈的自己,傻笑半天。这份轻松实在久违。如此看来,一件小事便可将人拉回生活,我也好像终于能笑出来了。

她晚上回来时,发现下水管已修好,便敲了我的房门,和我聊了几句。

“别客气,完全没必要这么客气。”我不好意思的看着她笑道。

她明亮的双眸透着感激,似乎也掺杂了些迟疑和游离。片刻我才明白,那是羞涩与歉疚。她告诉我,之前洗菜时,她不小心把生姜片冲了下去,下水管便堵了,怕是给其他邻居添了麻烦。她试着修过很多次,但一直没修好。

“这回不用担心了,问题解决了。”我说。

后来我与她回忆初识的那段过往,她说那时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便总想叫我“水管哥”。但她没这样叫过我,因那时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这个外号。

“亮子”入住后,便常提起隔壁的“嘉鱼”长相好看。“她和你同届,之前在仪仗队做标兵。人文学院。学习好,没男朋友。”他眯眼笑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问他。

他倒是憨憨一笑:“我问她的。”

我和他时常深夜饮酒,聊些乱起八糟的话题。在酒精作用下,我的睡眠情况改善些许。他开始实习后,我便也试着全身心投入到考研复习中,起初我总在房间里看书,但很难集中精力。相较于去图书馆的“嘉鱼”,我的状态要差上好多。

和她聊天时,她告诉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你不如跟我去图书馆试试看。”

“你不会介意么?”我问。

她愣了一下,似是略有迟疑,但好在还是痛快回复了我:“图书馆是公共资源,你想去的话,不用和我请示。哈哈哈哈!”她大笑着,似是为化解片刻迟疑所带来的尴尬,但看我认真的样子,她笑声渐息。

“我平时会在图书馆三楼。”她缓缓低头,转身回了房间,边走边小声说。

“好。”她关门那一刹那,我说道。我不太确定她是否听到了。关门声吞去了我的回话。“亮子”倒是看到这一幕,随即对我笑了笑。后来我去到图书馆三楼,“嘉鱼”告诉我,“亮子”把饭卡借给了她。

“你兄弟真够意思!”她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像在对我表达感谢般。

“虽然我条件有限管不了你的饭,但我可以管你刷卡!”她笑道。

“感谢少侠!”我抱拳道。

“不客气,为人民服务!”她笑容和清晨的阳光一样灿烂又刺眼。那时我才明白自己不敢直视她的原因,因我根本没勇气面对这样耀眼的人,那样温暖甚至灼热,足以融化我。

她把钱充到饭卡里,饭后我付给她我的那份现金。给她现金时,她常逗我开心:“谢谢大爷打赏。”引得我和她笑声阵阵。

那年夏天异常炎热,我和她常去图书馆三楼的平台消暑、聊天。我逐渐对她有了好奇,我问她为什么会叫“嘉鱼”这个名字,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懂。”我笑道。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懂。”她笑道。“叫什么名字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叫着开心就好。”



三:在图书馆

“亮子”吸烟,与我同住时,为不影响我,他多数时都极力克制。关于他吸烟的事,我常纳闷为什么人会对这种东西上瘾,后来我才明白,或许这东西并不难戒,只是人心需要依附某物。多年后,我开始“北漂”,也常吸烟,和他当初一样。

“嘉鱼”发现“亮子”吸烟后,便用可乐瓶给他做了一个烟灰缸,摆在厕所马桶右侧的储物架上。看她把烟灰缸拿去厕所,我们相视而笑。

“你真够意思!”我对她说。

她扬起脸,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问我:“咦?你也抽烟?”

“不不不”,我解释道,“替我兄弟谢谢你。”

她笑声婉转。随即给马桶换上了新的马桶垫,又走回房间,拿上一本书折回,小心翼翼关上门。她从厕所出来后,我问她:“上厕所还要看书?”

“是呀,这样更有味道。”她逗笑道。那本书她没拿出来,直到她退租前,书还一直放在厕所的储物架上。后来我上厕所时也常看,书名叫《不散的筵席》。

“亮子”洗漱时看到了厕所里的烟灰缸。“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从厕所开始了!”临出门前,我见他一脸谄笑向“嘉鱼”道了谢。“嘉鱼”那时脸都红了。

他出门前不忘提醒我:“别忘了约会地点,图书馆三楼西窗的座位!”

“你他妈偷听我俩说话!”我笑骂。

他甩门而去,带走一路的笑声……

那天过后没多久,“亮子”便草草搬离了新屋。他故意在我不在新屋时搬走,随后才给我发了短信。虽有些突然,但我知道,他不好意思与我当面道别。我和他的室友生活,在他告别时发来的那句“考研加油”后便结束了。此后多年,他相继“北漂”又回“冰城”做起书院。当然,这都是与他时隔多年后再见,我才了解到的事。那之前我并未想到与他再见会相隔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时间里,我时常想起与他深夜借酒消暑的那段曾经……

“嘉鱼”问起“亮子”时,“亮子”已离开了一周愈久。

“这几天不见他,还挺不习惯的。能一起开玩笑、聊聊天的人又少了一个。”她甩了甩刘海儿,叹气道。

是啊,毕竟我们都依赖他人的陪伴。我想。

“你这话说得,像这个人‘没了’一样。”我逗笑道。

她未作回应。

“你怎么了?”我看她情绪有些不对,便问道。

她低下头,抬手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却揉出几滴泪。我一时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有时沉默才能给出足够的空间抚慰人心。我静静看着她,看她极力呼出几口气。她的刘海微微颤抖,现在看来多少是平静了些许。

她借口来了例假,情绪不稳定,自顾自说了些自我安慰的话,算是为自己开脱。“之前坚持跑步,肚子就不会痛,前几天不愿动弹,血液循环不畅,肚子就疼,心情也不好。”

她的皮肤多少有些黯淡,不知是不是她正躲在荫凉处的缘故。这几天我确实发现她身上的香味儿更浓了。她这般解释倒也说得通,但若不是前天晚上我偶然听到她接的那通电话,我恐怕不会觉得她在找借口。

她要我陪她走走,于是我们便去到图书馆的平台吹风。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悲伤也似乎总会在独处时翻涌,若不在心上戳个口子,去释放、去倾诉,便很难再找回自我与外界的平衡。我不确定她是否会倾诉这突如其来的悲伤,但好在她说了,而我也算是个有心的听众。

“他叫王非,是非的非。”她擦了擦眼泪说:“分手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了,只是我觉得不该再去喜欢他了。”

那晚的电话,便是他打来的。他是她的学长,他们在仪仗队相识。交往一年后,他接触了赌博,起初只是打扑克赌点小钱。他聪明,常赢钱。后来他打麻将、玩赌币机,也常去私设的赌场,输了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因他沉迷赌博,她曾多次劝他戒赌,他每次都答应,但还是照旧去赌博。

“多少次觉得他无可救药,但还是舍不得分手。”她说。“那时他父母也知道他赌博,联系不到他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我总是去他常去赌的地方把他揪出来。”

“后来他输了十几万。他和所有人借钱,包括我。我以为他会把钱还上,就此收手,但他借来钱便去赌,总以为自己能翻盘。后来倒是赢回来不少,也算他运气好,但还是欠了4万多赌债。最后他爸爸来学校给他还债,拿了厚厚一摞现金在教室里等着。陆续有人来,他就告诉他爸爸,欠这个人多少钱,欠那个人多少钱。还完一个人的钱,他爸就抽他一个嘴巴,毫不避讳其他人。”

债还清后,他又借钱赌过几次。她见他不悔改,便和他分了手。分手带给他的教训,便是浪子回头。他戒了赌,准备考研。因赌博的事,他家里的亲戚都歧视他,觉得他不可救药,他因此暗下决心要争口气,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研究生。读研时,他对她念念不忘,多次求复合,但她始终未答应。

“他告诉我,他已经改过自新了。但我告诉他,一切都早已结束了,我们也再没法回到从前了。”她看向不远处的花坛,盯着草丛里正嬉戏的小猫出神。“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从说再见那时起,就已经结束了。那天,我告诉他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们都各自向前走,别回头。”

花坛的草丛中,母猫捉来一只大虫子,放在小猫面前。小猫怯生生的试探碰触,又躲闪一旁。蝉鸣不绝,母猫在一旁看着小猫,我看着她,她笑着流下泪来。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的时间很短的,但人生的路很长的。把心交给别人的话,便可能走不长。我确实渴望陪伴,但我希望遇到一个独立的人。现在对这事我已经没有期待了。我发现,我所能拥有的都只是自己能给自己的……”她擦干眼泪,捂着脸深呼吸,抽噎片刻又猛地抬头,恢复平日精神抖擞的样子。

她转头向我:“所以不要有太多期待,生活是惨淡的,而且不完美。但好在,你拥有你自己,你可以去热爱,也可以随时随地开心起来。”她褐色宝石般的眼睛渐渐放起光来。

多年后,我偶尔会想起花坛处嬉戏的小猫,她动人的发梢和泪眼晶莹的样子……那些场景都和她的笑容一样,在我记忆里闪光了很多年。

这年夏天,学校的图书馆成了避暑胜地。偶尔有陌生的老大爷拎着一壶茶水在自习区不远的长椅上看报纸。她盯看着老大爷发呆,像是盛夏的一株彗星月季,在西窗的角落安静盛放。西窗吹进的风轻抚她的发梢,也带着桌面的树叶转了两圈半。她坐定的身子微微一颤。我兀自呆立静静观赏她的样子,又猛地醒神,提起步子,走到她身边。

“看你站在门口盯着我这边一动不动,在想什么呢?”她转而向我,边活动颈椎边问我道。

“偷看你呢。”我直言不讳。

她笑了笑,不在意的回了句:“谢谢你偷看我啊!”

我本想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为离她近些,但她说旁边刚刚有人坐,像是占了座。于是我便坐在她的斜对面。我好奇问她:“平时一直没人坐这边,我们是有了新伙伴儿么?”

“不知道。”她低头。

“是男生还是女生?”我问。

“男生。”她没看我,说道。

我一直等着那个男生出现,但她旁边的座位一直没人坐。再问起她时,她只是随口回应:“可能搬到别处去了吧”。

她多少还是想和我保持距离的。想必她已发觉,我看她时,眼神里掺杂了别样的东西。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令我意乱神迷。从她哭过后,我们照旧在图书馆看书,但以往的亲近悄然而逝。她已沉下心来看书,对其他事无暇顾及,而我身上似是有些东西发了酵或变了质。我搜寻本不同频的信号,越是寻不到,便觉得没了依附,越是焦虑不安。

这种浮躁逐渐显现,她也渐渐察觉。她常说感觉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却只是摇头。这番样子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也加深了我的难言之隐。

“看你前阵子状态不错啊,这几天进入疲劳期了?”清晨,她在洗手池旁叼着牙刷问正走向厕所的我。她穿睡衣时总有种说不出的迷人,哪怕头发随意扎起,嘴角正流着牙膏泡沫,却仍在毛躁中显出一副让人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没法集中注意力了。”我面露无奈道。

“感觉你没休息好啊。”她转头又看了看我,然后继续对着镜子刷牙。

“昨晚一夜没睡。”我说。

“失眠了?”她问。

“就是不困……”我说。

“那你这一个晚上都在干嘛?”她问。

“改小说。”我说。

牙刷在她手中猛地停下,她侧身看我,脸上认真的模样让我一愣。她嘴角的泡沫轻轻炸开,消失在空气中……

“想看看你写的东西。”她转身漱口,随即收拾好洗漱用品,在我身旁掠过。

和她聊起写作的事,倒是多少引起了她的注意。到图书馆后,我把写的小说拿给她看。

“高度运转的CPU需要良好的散热。”她把头发扎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开始聚精会神看小说。“‘有时内心明明很寂寞,表露出的却是词不达意的喧嚣。世事纷繁,人生如戏,悲观的人笑得更大声……’你这写得太消极了。平时觉得你还挺乐观的,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她笑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最近不在状态了。你被自己的悲观带进了悲观里。所以你才不学习!”她说。

她告诉我,一个人同时做太多事便会什么都做不好。写小说就不要想考研的事,不如彻底放松下来,没日没夜写个够,过瘾之前不做其他。“关键是要明白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她说。

我回新屋写了三天小说,过了瘾,便又来图书馆找她。“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说这话时,我心里多少有了些落空感,但还是强颜欢笑,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副样子,在她面前却像极了她刷牙时挂在嘴角的泡沫,只要轻轻一撇嘴,便被空气戳破,又消弭在空气中。

“所以你才什么事都惦记,觉得什么事都很重要,什么事都放不下。这样很累的。”她皱起眉。“对你而言,复习考研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啊!”她笑看我,眉头舒展得像是星空中四散的云。

“等你考上研究生,再继续写小说吧。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写写我吧。”她上扬的嘴角似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勾走了。

我点头,答应她,要把她写进我的故事里。

“谢谢你,我的荣幸。”她说。

晚上我们同行回新屋。她一如往常和我开着玩笑。我还是会偶尔笑笑,即便那笑容若有所思。上楼前,楼道的声控灯没亮,她回头说道:“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茫然点头,看不清她不知所云的模样,却猜想她灵动的双眸正闪着明亮的光,挂在脸上的笑容可能只有一刹那,却流露出真诚的愉悦。

她转头对着楼道大喊:“要有光!”

整栋楼的声控灯随即全亮。我哈哈大笑,果然在这一刻,她也点亮了我。

她一路数着台阶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后。我发现她在上楼时都会小声数着台阶。她告诉我,新屋每层26阶。我盯着她的步子,心想她本质是如此纯真,专注且时时心中有数。

“大洪水劫后,天上出现了第一道彩虹,上帝走过来说:‘我把彩虹放在云中,可作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我使云彩遮盖大地时,必有虹现在云中,我便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不再泛滥,不再毁坏一切有血肉的活物了’,上帝以彩虹与地上的人们定下约定,不再用大洪水毁灭大地。”我一路伴着她数台阶的声音,吟诵道。

“这一段我也看过。”她说。

“你有这方面的信仰么?”我问她。

“可能还没有。我现在的信仰是‘刑事正义’。”她说。

“我以为你会信仰自然属性的东西,比如阳光、彩虹什么的。”我笑道。

她回头盯着我,摸索着开门,冷着脸道:“你知道么,天黑的时候开门一定不要向后看。”她像是在讲鬼故事,整个人也变得神经兮兮。“因为……这样会看不到……门的钥匙孔……”鬼故事吊诡转折。她说完这话,把自己也逗笑了。

“我信仰彩虹。”进门前,她回头对我俏皮眨眼道。

那晚我睡得安稳。在梦中,我都想变成她。若真能像她,往后必定会少很多烦恼,我想。而往后的日子,我大都早她出门,但有时还会和她一起吃早饭。我开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因我深知,不能对她太过依赖。我按时服药,服过后,便记在本上,以免忘记或是重服。

那年“国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过后,我知道她要离开了,便告诉她,我喜欢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而她也只是回应了这一句话,再没其他。我便觉得,说这话的时机或许太晚了。再回溯那段过往时,我又觉得时机恰到好处。因从那以后,我再没能和她见面。若是那时不告诉她,恐怕便再没了机会。而她那句回应,较于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来得要更美好。正因如此,往后多年,我才拥有无限的空间回忆她。

她考完试后,没几日便退租了。她离开后,我继续一个人的生活。年关一过,成绩陆续公布,我落榜了,她也没通过“法考”。我们又各自默默努力了一年。期间我们很少联系,也没再见面。

多年过去,我们再没见过面。



四:在多年后

仪式感对人而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质。从前我总觉得告别的仪式很多,一场酒宴、一次痛哭、一句再见都是往后再次相逢的伏笔,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很多告别都默不作声,即便时空不交错,人未隔山海,却也难在重逢。

和“亮子”再见面时,已是4年后的盛夏。那时我正读研二,他“北漂”归来。他还是曾经那般精瘦、干练的样子。古铜黝黑的皮肤,温文尔雅的举止,儒生儒气。时间像在他身上停滞,他一点未变。

“摄影工作室还继续做着呢?”他灵动又厚重的播音嗓一开腔,便给我带回了那年夏天。

我摇摇头。硕士入学时,我便将那些漂亮衣裳,还有布满灰尘的学士服,全部捐给了学校,连同一段美好的回忆,也都捐给了岁月。

我和他饮酒至深夜,谈起他“北漂”的过往。他毕业后便做了新媒体编辑,坚持了两年半,不想再“漂”下去,便回了“冰城”。“再这样下去,人生真的会像浮萍一样。”他这话里藏了多少苦闷和无奈,我无法感同身受,只能试着理解一二。如今他已沿承家传的书法,和家人共同经营起书院来。他教硬笔书法,兼顾国学课程。书院小有所成,他已买了房、车,我称赞他经营有方,而他却摆摆手,一副乏善可陈的模样。

“车、房在手,整天忙碌,反倒更空虚。若无归属感,处处是漂泊。”他狂饮一杯酒,转头看向别处。“现在的自己,不像上学的时候。那时做事没一件是为自己,却很充实。”

“人都是在付出中感受充实。”我笑道。

“这话一点没错。我比从前更迷茫。因为对很多事,都没付出爱啊!”他苦笑道。“女朋友和我分手以后,一时间我什么目标都没有了。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什么,现在我不懂的,也正是形容不出来的那部分。但我觉得痛苦,是爱无能的那种痛苦。”

“我曾经想娶她,刚谈恋爱的时候,就有这想法。我们在大二开始谈恋爱,毕业以后,我去‘北漂’,她回了‘桂海’。她爸妈在‘桂海’做生意,据说生意做得不错,刚好她学会计,就帮家里打理些事情。她原本想和我‘北漂’的,我和她约定会常去看她。她和我约定,各自努力,日后相见。”

“毕业后的第一个新年,她让我去‘桂海’一起过年。那时我年假不多,在东北老家陪父母,没能去看她。她说她父母的公司接了政府的保密工程项目,要我来她父母的公司发展。转年五一假期,我去‘桂海’看她。那时我存款不多,买了些见面礼,又和同事借了些钱,一路坐了30多个小时的硬座去她那里。那个陌生的地方,空气里都是海咸味,街面人头攒动,炎热、潮湿、嘈杂、混乱,人们说着各地的方言,唯独没人说普通话。她和家人来车站接我,唯独没见她爸妈。”他憨厚的笑了,洁白的牙齿十分夺目,但咧起的嘴角多少有些呼之欲出的苦涩。

“她家人待我亲切,但我觉得亲切过头了。有种违和感,但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晚间,她叔叔好酒好菜招待我,一同吃饭的有很多人,聊的话题云里雾里、高屋建瓴。他们常说方言,我多半听不懂。饭后,我本想找个宾馆休息,但她叔叔让我同他们一起住公司的宿舍。他们的公司在一个独栋的三层小楼里,有些破旧,看上去更像民居。宿舍在三楼,我在一个四人间住下,房间里其他三人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安顿好后,她挽着我,带我去开项目会,让我旁听。我没多想,就去了。”

“200多张陌生的面孔,挤在一个不大的会议室里。那里很臭,烟味儿、霉味儿、汗味儿混在一起。开会前,他们唱‘爱拼才会赢’,然后鼓掌、欢呼、簇拥她叔叔上台演讲。她叔叔讲成功学,还特地介绍了我。那时所有人齐刷刷回头盯着我看,她也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觉得很尴尬。”

“‘1040阳光工程’,他们一帮人就是在做这个事。她告诉我,‘阳光工程’是国家‘北部湾战略’‘振兴老东北工业基地战略’的隐秘规划,是政府暗中支持的项目,很多细节是最高机密,整个工程是通过‘资本运作’进行的。第二天,我基本了解他们是怎么运作的了。入伙时每人交6万9千8百元入会,购买21份入伙份额。第二个月返还1万9千元,作为第一笔合伙收入。往后要发展3个下线,下线再分别发展下线,发展到29人,晋升董事合伙人,每月领固定底薪,直到分成总数达到1040万元退伙儿。”

“我告诉她,这是传销,让她赶紧清醒过来。她却告诉我,这不是传销。她拿来伪造的国务院红头文件,我上网查了后,告诉她这文件是假的。她不信,告诉我,为不引起国际舆论关注,避免西方国家的监控,整个工程都被政府包装过了,明面打击,实际上是暗地支持的。工程资金全部用于北部湾建设,为的是带动北部湾经济发展,实现中国经济增长第四极。所有的分红,都是工程盈利后分配给个人的,不用缴纳个人所得税。”

“她每天都拉着我考察项目,实际上就是给我洗脑。他们自编了《中国特色北部湾资本运作》和《法制下的资本运作》两本教材,每天培训,讲得头头是道。她告诉我,某领导人在传销商座谈上表示,对正当经营的传销企业‘允许存在,限制发展,严格管理,低调宣传’,还提出‘五级三阶制的销售模式,不是传销,但要低调发展,地方政府要保护’。我差点被洗脑,虚拟经济、资本运作一类的东西听了一大堆,越想越离谱!”

“她带我在‘桂海’游荡了几晚,说是要让我亲身体会这里的财富未来。我只看到混乱的街景和迷失的人。夜市书摊上遍布‘资本运作’各类期刊和小册子。我拿出手机查关于这个工程的媒体报道,告诉她这工程是假的。她说媒体这种打击传销的行动是‘国家调控,假装打击,吓跑胆小的,保护更大的团队’。和她逛过夜市后,她要我把手机上交,怕有人通过基站窃听。我没同意,后来她把手机偷过去了,说是等我陪她考察完项目就还给我。她让我加入他们,我说我要走了,也要她和我一起走。我可以养她。她问到我怎样规划未来,我说我不知道。她告诉我,如果真的爱她,就来‘桂海’,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她觉得我是有潜力的人,但说我畏手畏脚、缺少勇气。但我还是要走,我打包行李的当晚,她告诉我如果我肯留下来,晚上她便去旅馆开好房间等着我。我拒绝了。她和我吵架,引起了其他人注意,当晚他们把我看得更紧。我去到她的房间哄她,骗她说我准备留下来。把她哄好后,我和室友聊天,他们都来自东北,和我交流起来倒是共同话题很多,我表态说自己要加入,他们似乎信了。”

“我彻底绝望了,我觉得我没办法让她醒悟。我们的感情也在传销中消耗殆尽了。再陪她待下去,我也会被彻底洗脑。她让我来找她,只是为了拉我入伙,她家人把我当成潜在下线。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半夜我去上厕所,他们有人陪我去,明显是为看着我。上完厕所,我说我的学习手册忘在二楼的会议室,他们没多想,便让我去拿。我从二楼会议室跳到空调外机上,又踩着一楼的防盗窗爬下去。那晚我一路狂奔,碰见一辆面包车,求司机给我送到了派出所。报警后,警察并没马上和我去把她救出来,他们说那窝点里人太多了,值班的几个人去了肯定打草惊蛇。我被送到救助站,救助站的人联系了我爸妈。我没有行李、手机,就这样一路坐火车回了家。爸妈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撒谎说行李丢了,才报了警。我很庆幸他们没多问,否则我真不知怎么解释这委屈。在家待了几天后,我便回去上班了。路上,想起那些天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哭了一路。”

他说,即便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是常想起女朋友当初着魔的样子,似乎也总能闻到那里咸咸的空气,眼前浮现烈日下人潮如鲫的闹市区和蝗虫群般的摩托车、三轮车。

复工后,他给“桂海”警方打去电话。警察直言当地有很多这类传销组织,很难一网打尽,具体的调查进展,也不便透露。警方劝他保持警惕,不要再同传销组织接触了。他想救她出来,便找了律师。律师坦言,救她一人还有可能,救她全家难于登天。律师拿出之前的案例给他看,类似的案件,救一人收费8万,如今至少收费15万。这种全家入局的传销,律师也无能为力。律师劝他,不要为情所困,事已至此,不如放下。

他给她打去电话。她说他背叛了她,她家人要抓他回来。她威胁他,如果他把‘阳光工程’泄露出去,就会有生命危险。他苦心劝她不要再被洗脑了,但她不听。她说,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们便彻底结束了。

“她质问我:‘政府支持的项目能是假的嘛?!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我告诉自己放弃她,但可能我做不到。她过生日时,我发短信祝她生日快乐,还不忘劝她从传销窝点赶紧抽身。她给我发了长长的短信,说我太自以为是,太自作聪明。‘难道几十万人一起做的项目,这么多人都傻么?我爸妈看重你,让我叫你过来,我对你一片真心,谁知道你这么不识抬举!’她生日那天,我哭了一夜。我找了同城快递给她送花和蛋糕,快递小哥给她送货时,她不开门。她们收快递从来不开门,也从来不接快递。”

他用500块钱买了那快递小哥的电话卡和微信号。他做了很多铺垫,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接触她、规劝她。他联系她的同学、室友、闺蜜,让那些人一起帮忙劝她醒悟,但都无济于事。后来谁去劝她,她便和谁彻底断联。

“哥,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无奈!为了感情,为了她,我付出了所有。我家人知道这事后,也常骂我执迷不悟。现在想想,我觉得自己无能,也没了爱的勇气了。我连救她都做不到,而现在,自己又逃回了曾经的地方。”他还是时常想她。因潮湿而发霉的记忆里,与她一同被想起的,还有海风的咸味,拥挤的人群,遍布腥味遗憾和时时的痛苦。

“很多时候,人不是不知自己渴望什么,而是自然而然地,就那么放弃了。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然后接受生活的事与愿违。”说到动情处,这个外表儒气,面容棱角分明的硬汉留下泪来。我静静看着他,没说安慰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我和他一度无言举杯,直到他重新振作,向我问起“嘉鱼”。

“哥和她还有联系么?”他问。

“偶尔联系,但没再见过。”我说。

我告诉他,“嘉鱼”作了律师,也“北漂”去了。

“我在的时候,她应该也在。”他眼泪已干涸,只有眼圈还红着。提起“嘉鱼”,他倒是看起来轻松不少。

“是,刚好时间重合,你们也在同一座城市。”我笑道。

“世界就是这么大,同在一座城市,从没遇见过。”他笑了。

“是哈。”我点头咧嘴一笑。

“哥后来真的没再见过她嘛?”他问。

“没有。”我说。

“真遗憾。”他无奈笑道。

“关于遗憾的事儿,我们经历得还少么?”我问他。

他愣住,随即看我。我们一同哈哈大笑。

“哥,拥抱一下吧!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临别时,他对我说。上次分别太仓促,我们谁都没想到会相隔那么久才再见面。我和他拥抱了一下。他精瘦的身躯,竟那么有力。往后多年,我会时时想起和他的那次分别,也时常遗憾和他拥抱时没能更用力些。

拥抱过后,他便走了。我目送路灯下他的背影,看那背影沿着街道一路走远。他一直没回头。每次告别,我走过几步都会回头望望。目送他人时,也总会期待那人回头看看我,但好像从来没人回过头。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我告诉自己,那些人只是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自此5年过去,我和他至今未见。硕士毕业后,我开始“北漂”。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北漂”,或许冥冥中早已接受命运的暗示,“亮子”曾“北漂”,“嘉鱼”也“北漂”,我曾对他们都有过依赖,所以在不知如何抉择时,往往倾向于靠近他们。而自我的矛盾也正在于此,越是想靠近,便越想保持清醒,越想保持清醒,便越会刻意疏远……

人可真是奇怪,总被他人影响,也无时无刻不在他人的影响中。正因如此,每段经历,都源于自己和他人的共同选择,就算走上某条路并非自愿,某些决定是不得已做出的,一切也都尽数成了人们共同的选择和经历,也是我生命一部分。

这种不置可否的混乱中,我是如此清醒的感受、体会着这种混乱。在这样矛盾的世界里,我的一段旅行竟是为寻他人生活的痕迹。路过她路过的风景,见识她的见识,一切都为探寻生命中的某种情结,不曾知晓这段旅行的意义,唯有隐隐的追寻引领我前行。

我已在这座城市游荡了两年半,我时常幻想转身便与她偶遇。我转身,没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直到现在,我都再没能遇见她。我知道,以后也不会了。

我记得她从新屋搬走时,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她说她希望通过“法考”,尽早成一名律师。

“你呢?”她明媚的双眸时时把光打进我的灵魂。“你有什么愿望?尽早考上研究生?”她问的时候,便似乎给了我答案,但我摇头。

我想了想。“让我抱一下。”我对她说。

她有些错愕,随即会心一笑,扑到我怀里,用力拥抱了我。这样的力度让我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双臂环绕着她,抚上她的背,轻轻拍了拍,像是给自己加油打气一样。她和我便是这样告别的。

她转身以后,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

她没再回头。

新屋厕所马桶旁的储物架上再不见那本《不散的筵席》,我曾很想再读一遍,但转念一想,也许有天再看到那本书,我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读的吧……

“嘉鱼”后来成了业界有名的律师。她的孩子一岁多时,她分享了孩子的照片。我发觉时间过得好快,自己也冥冥中错过了好多,这其中何止是回忆。

在政务中心的司法局办事大厅领取“国家法律资格考试证书”后,我独自坐在地铁站的入口,点燃一根烟放空了一会儿。我猛地想起曾和“嘉鱼”在图书馆自习的日子。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参加“法考”,但我想,更多的契机或是源于曾陪伴我的人,所以我便想试着体会她的感受。很多时候,我还是活在自己的投射里。那些人已如散落人间的漫天星辰,或如流星划过天际,留下惊鸿一瞬,或如恒星璀璨,闪耀着永恒的光茫。而“嘉鱼”,则像极了我入住新屋那夜,月旁的金星。随我的记忆愈发朦胧,她变得愈发光亮。

对一个人有了说不出的感觉时,脑海就会牵挂曾出现在那人身边的影子。我在这记忆中的阴暗部分拾捡那人存在过的痕迹,一幕幕,一个个场景……路过的街道,留下的脚印和桌面上等风吹来的树叶。我把这一切都写进江景里,却又不知如何执笔写下分离,如同回首时解不出那个拥抱和那段曾经。

人间的关系终究是寡淡的,即便一起玩乐的曾经是多么美好,而人总有一天会猛地发现,彼此已失联很久。一切自然发生,并不是彼此距离突然变远,而是彼此都在不同的路上各自成长、停留。有过交集,然后又各自分别。

散落过往的关系如同星辰大海中的遗珠,你不刻意寻找,不刻意逢迎,他们便也不会再来找你了……所以我明白,后来的某些时候我不再被他人需要,而这也是自然发生的事。

但,终究大伙儿还是对得起最初的萍水相逢,只不过我心持的细腻与敏感,他人不一定会有……而某天你会想起我,又想起我的好或坏或别的什么,那时请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相逢,也别怀旧,因为我已经走了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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