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初相识·袁朗
2004年上海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
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
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
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惟一的事。
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恋爱的犀牛》
袁朗看看舞台上歇斯底里的演员们,再看看身边时而流泪时而狂笑的蓝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蓝玥搂住他的臂膀,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呢喃着:“我喜欢马路对明明的执着,就好像当初我对你那样。”
袁朗宠溺地揉揉她的脑袋,反驳:“当初你可没那么神经质。”蓝玥仰首递给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笑容,酥麻的感觉霎如流水般浸透他的每一寸骨髓,再大的不满都消弭于无形,所谓的百炼钢成绕指柔就是这般吧!他动情地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轻吻。
聚光灯下,马路痴狂的独白:“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爱她,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是啊,多年以前——爱他,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1988年某军区野战医院
一场大规模的演习正在某山地如火如荼的展开着,野战医院内忙乱异常,不时有受伤挂彩的士兵被送来,几床简易的手术台不曾有停歇的时候。香汗淋漓的蓝玥都快累趴了,梦想果然还是远瞻着比较美好,等这次实习结束,她还是回上海的军医院工作好了。
猛然间,权充手术室大门的白布帘又被人大力掀开,一名焦急的上尉连声吼道:“医生,医生呢?快救人啊!”
他的身后是两个同样心急如焚的士官,架着个满脸迷彩的列兵——那个列兵虽一声不吭,但汗如雨下的曲扭模样一看就知道正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离门最近的蓝玥放下手上整理的医疗器械,迎上前去,一边阻止闲人的进入,一边察看伤员的情况。没有看到臆想中骇人的伤口,甚至连擦伤都没有,他只是用力的摁着右下腹倒吸着凉气。
蓝玥有些小小的失望,看那个军官疼惜的样子,她还以为会是个中彩的战斗英雄,不想却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她制式化的回答各路人马,接过伤兵并示意上尉等人立刻离开。
比想象中更沉重的身躯让蓝玥有些踉跄,她敏锐地觉察到他审视的目光,随即肩头的重量似乎轻了些,她侧头看去,却撞入一对坚毅的黑眸中。她奉送上一抹微笑,以示感激与鼓舞。
费力的将他送上刚腾出的手术台,她抓过纸笔问道——
“姓名?”
“袁朗。”
“部队?”
“**团**连**班。”他忍着痛一口气报上。
“原来是老虎团的呀!”蓝玥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带着小小的仰慕——老虎团的名号早被那些军护前辈们神话了。
忙碌的护士长终于过来接手,蓝玥被支到另一台手术去帮忙。这时,外边又送来新的伤员,手术室再度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开。
“小蓝,帮忙缝合!”
“小蓝,来止血!”
“小蓝,准备麻醉!”
“小蓝,……”
被支来差去的蓝玥恨不得立马生出三头六臂来,头晕晕的,应该是饿的吧!天知道从起床到现在她只喝了瓶牛奶。心情越来越烦乱,暴燥的情绪一点点吞噬了她。
正着恼着,身旁的手术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愤然扫去,是那个老虎团的列兵,她头脑一热所有的不满都冲着他发泄而去:“喊什么喊,老虎团的还怕痛啊!”
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她的凶悍,手术台上的士兵不再吭声,只是如鹰隼般紧盯着她不放,那种专注的目光让她莫名的心慌意乱。他的脸色有种异样的苍白,蓝玥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稍适冷静,她有些懊悔自己之前的失态,歉然的上前帮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柔声安慰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时间在他的凝视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医生终于说道:“好了,缝合!”仿佛有道无形的魔咒被解除了,他的眼神倏地涣散,猛然晕了过去。
蓝玥惊呼一声忙帮着医生抢救,这时,身后却传来一记更响亮的尖叫“呀!”她闻声看去,但见同为实习护士的玲子拿着一支麻醉剂魂飞胆颤。刹那间,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这个战士没有打麻药!
“小蓝!”护士长记起自己刚才是吩咐蓝玥麻醉的,“你……”
蓝玥看向面无血色的玲子,后者正噙着泪拼命向自己摇头——玲子是从乡村考上来的,她一直盼望着实习后能留在军队工作,这么大的纰漏势必会对她的前程造成莫大的影响。于是蓝玥主动低头认了错:“是我忘记了。”虽然当时她因为忙不过来而把麻醉交给了玲子,但护士长指派的却是她,此刻再拖玲子下水,也只是多一个人受罚而已。
护士长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严厉的神情表明,这件事绝不会轻易的过去。而更让她寝食难安的,则是那份对当事人的愧疚,他那双深邃的黑眸就好像一道枷锁禁锢住了她。于是,她主动放弃了休息,承接下了他的护理工作——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弥补。
袁朗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西窗的斜阳,以及斜阳中那抹纤丽的倩影。直到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得山里的那一个黄昏——暮霞如画,而她就是画里点睛的那一笔。倚着窗棂的她不知已看了他多久,流转的水眸仿佛潋滟的秋波,金色的夕阳在她身后幻化为两翼浮光掠影的翅膀,宛若天使。
“醒啦?”她轻声问询,温柔的嗓音足以让他丢盔卸甲。
“小蓝护士?”他忆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场噩梦,忆起了那个一直在被呼来唤去的名字。
“我叫蓝玥。”她款款向他走来,在他床头停步,弯腰抚上他的额头,关切地问:“还痛吗?”
袁朗仰望着咫尺处那张如茉莉般清雅的娇颜,只觉得浑身的病痛都仿佛烟消云散了,他咧嘴一笑,学着她的口吻调侃道:“老虎团的还怕痛啊!”
他沙哑的嗓音让蓝玥的心抽痛了一下,眸中霎时笼上氤氲的水雾,她满面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不起,是我忘记给你打麻药了。”
她内疚的模样反而让袁朗一阵揪心,他忍不住逗她说:“我应该跟你道谢才对,你给了我这辈子最痛的经历,我想日后就算敌人用满清酷刑对付我我都不会吭一声了。”
蓝玥破涕而笑:“什么这辈子,你才多大呀!”
她出水芙蓉般的笑容让袁朗有片刻的迷醉,脑子一热就脱口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红霞倏然布满蓝玥粉嫩的脸颊,这人真是,生病了也没个正经。正羞恼着,病房的门突然被人踹开,一个彪悍的嗓音差点把房顶掀翻:“姓蓝的,你给我滚出来!”一瞬间,蓝玥脸上刚起的霞色悉数褪尽,该来的总也逃不过,她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衔命往外走去。
来的真不是时候啊!袁朗扼腕叹息,伸手拉住了袁玥,对着门口的人慵懒地说:“连长,您吵到我休息了。”
“你小子可醒了,”那人像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关切道,“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小子可真他妈的行啊!”一转眼,他看到旁侧杵着的蓝玥,复又指着她的鼻尖狠狠骂道:“真该把你拉出去毙了,竟敢这么残害我的兵!看我怎么收拾你……”
袁朗瞟了眼那张比身上护士服更白的脸,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打断了连长的炮轰:“连长,没那么夸张吧!我哪儿残了害了的?蓝,去帮我倒点水擦洗一下。”蓝玥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拿起盆撒腿就跑,那副宛如受惊的白兔般的模样,让袁朗微微翘起了唇角。
他的神情没有逃过连长的眼睛:“你小子什么意思?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我跟你说,谁都可以,就她不行!”
“连长,”袁朗避重就轻道:“你这样难为人家有什么意思。”
连长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她都把你这样了,你还不生气?”
“她把我怎样了,我干吗生气?”袁朗毫不在意地笑笑:“祸兮福所倚,瞧她现在对我言听计从的,多好。”
“那是她问心有愧,你可别色迷心窍了!”连长叉着腰吼道。
袁朗干脆闭上眼说:“我累了。”
连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好,你休息吧!明儿我再来看你。”他叮嘱了几句向外走去,还未出门,身后又传来袁朗恳切的请求:“连长,别难为她了。”连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出门时,恰碰见端着水盆回来的蓝玥,连长戳着她的脑门撂下话:“你给我用心点,他要是少了一根头发看我怎么收拾你。”蓝玥哭笑不得地送走了这尊凶神恶煞。
病房里,蓝玥用温热的毛巾为袁朗细心的擦拭着。他望着沉默不语的她,宽慰道:“连长他……”
才起了话头就被蓝玥抢走:“他很爱惜你,他说你是全团乃至全军最好的兵,这次演习,你在被送来之前就干掉了一个排的兵力。”她晶亮的黑眸注视着他,心无芥蒂地说:“他为你骄傲。”
袁朗目光如炬地回视着她,问:“那你呢?”
蓝玥不解地眨眨眼:“我?”
“崇拜我吗?”袁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蓝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许心慌意乱。正当他想要岔开这个尴尬的话题时,她忽然问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吭声?”
“因为你的河东狮吼。”袁朗大笑着松了口气,随即准确地格挡住她捶过来的粉拳,反手握住,正色道:“因为我是老虎团的。”
蓝玥的脸上又飞起了迷人的红晕,如桃花灼灼, “你呀!有种变态的自尊心,但……”她直白地坦言:“我钦佩你!”
晚风夹着未名的芬芳自远山袭来,拂过她的发梢,他的指尖。这个暗香浮动的黄昏哪,终多少斗转星移的绍华,却总不能将它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