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的剑折了,人也就折了。
可师父说,剑客的剑即使折了,人也不能折,剑客本身就要是一把剑。
师兄就是这样的人,锋利,坚决,师兄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最有勇气的人。
天的西边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没有和尚,只有两个半剑客。我认为自己还只算半个剑客。
师父从来不交我使剑,他只交师兄使剑,交我砍柴打猎,不过平时师兄练剑的时候我会在旁边看,所以我认为自己也算半个剑客。
十三岁的我认为师兄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因为他能用剑杀掉山里的野猪,山里的野猪比传说中的老虎更让人害怕,可师兄不怕它,那时候师兄也才十八岁。
师父不爱喝酒,爱睡觉,他说曾经有一个得道高人,一觉睡了不知多久,醒了就成了神仙,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我不想当神仙,我只想当像是师兄一样的剑客,而且我也并不相信师父有一天睡醒之后会变成神仙。
我十五岁,师兄二十岁的那年冬天,师兄不辞而别,连夜冒着雪下了山,师父睡的正香,等到第二天中午师父起来,见师兄不见了,就开始交我练剑。
师父总是说我笨,我也确实不如师兄聪明,同样的剑招,师兄当年一看就会,但我却要练好几天。不过我一直相信师兄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那我做天下第三就好了,因为师父自己说他不如师兄,我又不如师父,所以天下第三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终于可以用剑杀掉野猪了,其实如果让我用砍柴的斧子的话,我早就不怕野猪了。
师父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白头发也越来越多,就在我能用剑杀野猪的那年冬天,师父告诉我让我下山去,那天也下着雪,师父的头全白了,也不知是雪还是真的变成了满头白发。
我舍不得师父,却又想下山去找师兄,师父把我轰了出去,说不下山就不让我住在庙里,没办法,我只能带着几两碎银子和两张狐狸皮下了山。
狐狸皮大概是山里除了虎皮熊掌之外最值钱的东西了,山下的猎户一般很难打的到狐狸。
我拿着狐狸皮和猎户换了钱,我知道如果我再往前到城里能换更多的钱,但是猎户家的孩子身体不好,需要用钱,而且我自己的钱也实在不够支撑我到城里了。
我到的第一个小镇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小镇,我只在九岁那年来过这,师父给我买了个糖葫芦,那山楂又大又红,咬在嘴里酸酸甜甜,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所以我管这个小镇叫做卖糖葫芦的小镇。一到了镇子,我立马去买了一串糖葫芦,那时候我拿着糖葫芦,像我九岁第一次吃的时候那么开心。
但是街上很多人都看着我偷笑,我手里握着糖葫芦,心里却忽然明白,一个二十岁的人是不该像孩子一样喜欢糖葫芦的。
后面的镇子越来越无聊,虽然那里都有卖糖葫芦的,但我却再也不能买了。
每一个故事里都应该有一个女主角,如果我的故事里也有的话,那么她就应该是小红。
小红是小时候山下村子里的一个小姑娘,至少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是个小姑娘,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她冬天的时候爱穿一件红色的小袄,很好看,像冰糖葫芦一样,所以我管她叫小红。
小红不爱和我玩,因为她觉得我傻,她爱和师兄玩,但是师兄只爱练剑。
我没想过我会在京城里碰见她,碰见她也是偶然之极,因为在山上的时候师父说过青楼是个好地方,所以我决定进去看看,虽然我一进去就知道这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但是我却看见了小红。
小红一看见我,就哭了。
当年小红家里十分困难,母亲也病死了,她父亲不得以将她卖了出去,可那买孩子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大户人家,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人贩子,转手就把小红卖进了青楼,一晃多年,漂泊至此。
然而她哭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自己身世飘零,误入青楼,而是因为,师兄要死了。
原来当年师兄也在京城里遇见了小红,当时师兄凭着剑术行侠仗义,也帮着一些富人解决问题,以此谋生,师兄与小红在异乡重逢,倍感亲切,也就相依为命,小红本就是喜欢师兄的,师兄当然也不会嫌弃小红身在青楼。师兄没钱给小红赎身,也没有因小红是青楼女子就轻贱于她,师兄说他要办一件大事,办完之后若还有机会,一定明媒正娶,替小红赎身,娶小红回家。
可没想到,师兄要办的这件事,却是件天大的事。
十六年前,大将军西征,初战告捷,斩首上千,龙颜大悦。
同样的时间,西河州一边境小村村民全数被屠,只剩下了一个孩子,躲在水缸里,被路过的师父发现,领回山里,传其剑术。
师兄学剑学的快,不是因为他真的天资卓绝,而是因为他想好了,他要用这把剑杀人,杀最难杀的人。
半月前,大将军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遇刺,出手的是师兄,师兄当然不是我以为的天下第一剑客,刺杀失败,大将军震怒,整个酒楼的人都要给师兄陪葬。
当年奖赏大将军的皇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帝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只有七岁。人们都说,手握兵权的大将军现如今才是真正的皇帝。
行刑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可那天的雪不是白的,而是血红血红的,我第一次知道,红色除了可以像冰糖葫芦和小红一样好看以外,还可以如此让人恶心。
我不够勇敢,救不了师兄,只敢站在人群里,手颤抖地握着剑柄,却根本没有拔出来的力气。师兄临死前还在笑,他笑着说这天下不是权力的,而是道理的,该死之人虽然现在不死,但总有人会杀了他。他在刑场上喊这些的时候,我就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总觉得,师兄在笑着看我,看着他这个懦弱的,永远长不大的师弟。
刺杀那天整个酒楼的人都在刑场上,他们哭喊着,咒骂着,有的骂大将军,有的骂师兄,可看着的人却不敢骂,没有人敢出声,包括我,或许,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只有快要死的人才敢说话。
当我恍恍惚惚的走到青楼的时候,老鸨告诉我小红死了,自杀,悬梁自尽。小红用来把自己吊死的那根白绫是那么的白,像雪一样,她穿的衣裙又是那么的红,也像血一样。屋外的雪被血染红了,屋内的也一样,这也同样让我感觉到恶心,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恶心。
我忽然也想做一件大事,可我却没有谁需要告诉,这世上似乎已经没人需要我去给一个交待,我最喜欢的师兄和小红都已经不在了,师父也把我赶了出来,我现在只需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是属于权力的,也许这句话也是一个道理。
我不想再死更多人,然而我似乎想不到那里是能够不被权力所迁怒的,所以我只能选择权力本身的所在。
我选择去大将军府杀他。
然而这也很难,因为如今大将军不经常住在大将军府,而是住在宫里,皇宫我当然更加进不去,而且我听说宫里的太监宫女,甚至小皇帝也都是可怜人,我不想再死更多的可怜人了。
当我被砍去一手一脚,瘫坐在大将军府的大殿之上时,我想了很多,虽然大将军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嘶吼着,不过我完全听不到,我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曾经他们许诺过的糖葫芦,想起那些穿着铁甲,被血染的看不清面容的士兵,想起那把火,想起了那些凄惨的哭喊声,想起了在水缸里泡着的冰冷的滋味。
是的,我才是那个边境小村里唯一剩下的孩子。
有时候我会想,人的勇气似乎是天生的,就像师兄和我,师兄学剑,他也要把自己变成一把剑,锋利,笔直,平天下不平之事。师兄的剑折了,但他的人在刑场仍像一把剑一样,我的剑还好好的在手上,人却只能在人群中沉默着。
所幸我最后还是拔出了剑,剑折了,也让我就这么折了吧,我已经没力气对着那个咆哮的
仇人人再骂些什么了,就这么折了吧,看来我这辈子,也只能算是半个剑客了。
我的血很红,可永远也不像冰糖葫芦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