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东击西
唐·杜佑《通典·兵六》说:“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话说那会我还是个爱岗青年,午餐在单位混食堂,早晚都是自己做,通常下班骑着我心爱地自行车就把菜买了,路线一般是先穿我管片的菜市场,再顺路过小半个辖区回到家,既算是提高了便装见警率,又能像复习功课一样熟悉辖区居民。
那天正值夕阳斜挂房檐,本该是个悠闲散漫的黄昏,我正一边回味逝去的青春,一边骑过辖区狭窄的楼间通道,一道艳红的身影突入眼帘,陌生且清瘦的女子,与我对视一眼便匆匆离去。
停车驻足,一种违和感涌上我心头,这是未登记过的居民吗?我想不起来,刚刚的一瞥间,恍惚觉得她五分浓厚的妆容难掩三分青涩,又隐约露有二分鬼祟,回头再看时,但见她行路匆匆,背影似弱柳扶风,没走多远又回头看我一眼,此时地目光再遇,让我忽然想通:她很紧张,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被抓现行一样,俱是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见我也在看她,便立即转身疾步进了公寓楼。
我虽是便装下班未着警服,但小区贴着我的照片,大多居民也都认识我,她在怕什么?随着好奇心越发难抑,我靠边停好自行车,提着菜仰望高层公寓楼,想了又想,莫非这是“包小姐”?
发呆没过三分钟,只见顶层最偏一户的窗户忽然亮起,夕阳映照中,比周围灯火略显昏暗的黄光,就像超市门口的摇摇车在吸引小朋友一样,我耳边不觉间有伴音的童声响起“小帅哥,快来玩呀”——是了,这是我管片为数不多的未登记房屋,必须得上去看看!
靠边锁好车,三并两步跑到我的社区警务室,扔下菜就换警服,抄起登记本就奔公寓冲去,按下电梯等待上楼才来及缓口气。
“您好,我是这的片警,现在对你家进行人户情况核实,请出示一下户口本或身份证……”
到了公寓最角落的那一户,按我老习惯例行敲门,敲两轮共六下耗时十秒,再喊两次“有人在家吗?”,里面方才回应道“谁呀?”,听起来是一名中年男子。
“我是警察,来做人口登记”
“你登记什么,我告诉你可以吗?”
“隔着门登记太麻烦了,你把门打开聊,都是男人也没啥不方便的对吧”
“……好吧,那你等我穿下衣服的”
屋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约么过了两分钟,那个男人又问我“你真是警察啊?”
“是,这是我的警官证,你要是常住这里就该知道楼下有我的照片和联系方式,而且你也可以打110核实我的身份”
“你来干嘛呀,我不常住这里,我也不是房主,我是房主的朋友”
“我就登记,不管是谁,只要你现在在这,就必须配合我,请你配合工作,我还要登记其他住户”
“好吧,你再等一会”
我是停不下思维的人,等待让我产生很多联想:听声音屋里还有其他人,不开门是在做什么?莫非有什么龌龊?这是个长期没人住的小公寓,怎么出了个人就这么矫情?我思索片刻,后退一步。
后退不是因为胆小,记得以前有居民问我,你一个人起早贪黑入户登记不怕有啥危险吗?我笑了笑:如果有我都应付不来的危险,那么再来一个人也是一样。所以我时刻保持警惕。
而退一步,就是防他趁开门之际冲撞我,且这种角度刚好够我全力踹一脚出去,即便应付不来也有撤退的空间……
就在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门开了,是一个略显萎靡的中年男人,一手向我递送证件,一手揣兜,旁边没有器械,头上微微有汗。当时气温不是很高,所以这汗是?
“不好意思,屋子里太乱,我收拾了一下,你要登记什么?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是xx单位职工,这是我朋友的房子……”
我看了一下他的证件“你是本地人吧,家住南区?那怎么晚上跑北区来了?”
“噢,是,我这是帮我朋友看房子过来的,她出国了,还托我把房子租出去,我朋友是谁谁谁……”
真奇怪,他居然把我要问的问题一次回答全了,这是我几年来从未遇到的情况,因为老住户登记多少次都是要依次问询才能给出答案,他明显在屋里就准备好说辞,目的是为了让我快点登记完离开吗?
可我就喜欢刨根问底拦不住,随即与他东拉西扯起来,他脸的汗似乎多了一些,言辞也有点前后不搭,查觉到他似乎畏惧我,但我此时还不知原因。
“屋里还有别人吗?我想进去登记,在门口太不方便了”
“啊…?噢!进来吧,没事,可以随便检查”
有事!我根本没说要检查的事!而且他之前过了那么久才开门,就算真有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你先进吧,我就找个地方登记就可以了”
我不敢把后背露给他。他搓着手进屋,站到了一边,继而从兜里掏出烟来“同志来根烟?”
“谢谢,我不会”
屋里很凌乱,门旁就是厕所,里面有两人以上的洗漱用具,电吹风和一些女性化妆品,厕所对着橱柜,但操作台上没有做饭用的厨具餐具。我继续向里望去。
“她们俩是谁?”
两个姑娘蜷坐床沿,背对我似乎在看电脑。
“噢,她俩是我朋友家孩子,到我这玩电脑来了”
“身份证出示一下”
两个姑娘回头看了看那名男子,又看向我,其中一名正是我刚才在楼下遇见的红衣女,而另一个看我一眼就立刻转了回去。
“我们没带身份证啊”楼下遇到的那个红衣姑娘说到。
“嗯,她俩都是我朋友家的孩子,就过来玩一会,都没带身份证”那名男子也迅速附和道。
太可疑了,屋子中年男子从开始就与我别扭地对话,还有这个红衣女子在楼下遇到我时为什么会紧张?莫非以前被打击处理过?符合现在这种情况的违法犯罪,是卖淫或者吸毒吗?直觉告诉我应该把他们都好好查一下。
紧张气氛逐渐弥漫在不足30平米的小公寓中,这时中年男子上前打破沉默:“她俩真是朋友家的孩子过来玩,都是当地人,某某学校的学生,一会就回家了,不用登记了吧?”
我思维又开始跳跃:刚才只是违法嫌疑比较大,一听中年男子说二女就读的学校,按理都该是未成年人,那就不排除有犯罪可能了……
“呃,没带身份证啊,知道身份证号吗?我给单位打电话核查一下也行”
那个女孩又看向了中年男子,那名男子叫她告诉我身份证号,她又捅了捅旁边那个一直盯着电脑看的女孩,附耳悄声几句。
“没有,我俩都不记得号码了”两女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又急忙跟我说“要不这样吧警官,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告诉你行不行?”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一般人家看我这么磨叽早都不耐烦了,他们还是这么的“配合”,看来只能智取了。
“根据警察法,你们出示不了身份证,我就该带你们回去核实的”
三人对视,始终盯着电脑的小姑娘突然不耐烦了“我俩没带身份证,走不就行了吗,不玩了,回家!”
她俩刚要起身,我瞪向那名中年男子“这样,我派车来接你们,核实登记完毕就给你们都送回来,你是上班的,这点法律还是懂得吧”
中年男子立刻开始哄那两个姑娘“别闹别闹,跟他回去核实一下,查一下身份证就回来”又急忙转头看向我“是吧警官,登完记就给我们送回来?”
“嗯,是的,我还得登记别人家呢,没时间在你们这耗太多时间”
看来重点是那两个姑娘,哪有谁家姑娘晚上不回家,跑到这破公寓来陪“父母的朋友”玩电脑的“喂,出警车在吗?来xx公寓楼一下,我这有几个没带身份证的人得回去审核实一下”
等待的时间里,我不再给他们施压,装作玩手机,那个男子则在不断的抽着烟,两个姑娘窃窃私语着,两三分钟,值班的同事来了,看似随意的跟着他们下了楼,同事在前面,他们仨在中间,我在最后,如同玩着手机走得慢,实则怕他们中途逃跑或有意外动向。
好在一群人平稳上了车,我才放松点,嘴上跟中年男子东拉西扯,心理则盘算着审查事项。
到所里下车,叫两人先到候问室等着,单独把最早遇见的红衣姑娘叫出来“说一下姓名和出生日期吧”
那个姑娘小声的说了一遍。呵,是胆怯吗?
“大点声说呗,我有点没听清”实际上手头已经调出来她的信息了,未成年人啊,还有条涉毒记录(那时候还没有封存要求)。
我立即叫同事帮忙给三人测毒,看来我猜对了,果然有问题。
稍后,三人检测结果出来,都是阳性。开搜查证,对那个小公寓三十来平搜了个底朝天,一兜子的吸毒用具和一些疑似毒品。难怪这个房子没总有人,难怪有那么多不搭边的生活用品,难怪没有厨具和餐具,这就是群瘾君子的秘密吸毒窝点。
在此法普一下,容留他人吸毒构成犯罪,一般需要多次容留或者一次容留多人才予以追诉,这里的多人指的是三人以上,多次指的是三次以上,但基于我们国家对未成年人的特殊保护,只要容留未成年人吸毒一次一人,就应当追诉,这里也可以看出我们国家对涉及未成人吸毒的从严从重打击态度。
两个小姑娘都未成年,家长都是在这边的打工人,没有时间管,让孩子寄宿,可怜小小年纪被毒品沾染,又因缺少收入只能用身体交换毒品,纵是豆蔻年华便浓妆艳抹,也难掩其外漏枯槁之气。而当时红衣女子与我相视而过的紧张,则是因为之前“药劲儿”还没过,那会任谁瞅她,她都会害怕。
最后这案子移交刑警队,也就到此为止了,要不是又遇到一次那个红衣姑娘,我也不会有太多感慨。
再见是二年后,我在逛街,忽觉前面有个艳装女子注视着我,我自瞪了回去,对方忽然开口向我问好,声音有些嘶哑,我止步挠头,才想起来是她,也与她点头道好。一句问候已词穷,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抿嘴低头,我看她打扮时尚成熟,半点青涩全无,未显丝毫学生模样,在小红提包和高跟鞋搭配下更为妖娆,顿时打消咨询她现状的想法,很多问题在提出前就早已有答案。所以我收起好奇,不知是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她也重复了一句,头低得更深,我则继续逛街,自此再没遇过。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尽力把沉重的事实叙述的轻松一些,但这并不好,故事里的人,因毒品改变一生轨迹,是故事外的我们不得而知的,然而这些事情又似乎离大家不是那么遥远,那时候的我,真心希望入户时候敲开的每一扇门,里面都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笑脸,那样即便累点,却还有走下去的希望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