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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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姐姐

细碎的阳光洒在秀姐姐娇美的侧颜上,洒在她那黑缎般的长发上。秀姐姐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极度惹人怜爱。两道远山似的黛眉下是一双盈盈秋眸,顾盼生辉。

秀姐姐绣花时,左手探入花绷,右手牵起丝线,忽又扬起,继而落下,就像蝶儿在花间翻飞。她的后颈微曲,背部形成好看的弧度。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光,纤长浓密的睫毛向上微翘。庭院扬起尘雾,屋檐下的一窝乳燕昏昏欲睡。

我悄悄地靠近秀姐姐,使劲地踮起脚尖,下巴几乎抵在绣绷沿上。这时,秀姐姐便笑着说:“星星,小心针儿。”我一脸崇拜地看着秀姐姐把纯白的丝线将花样的图案填满。那些婀娜的曲线,时儿互相缠绕交结,时儿独自流转翩飞。那些绣好的半圆的,圆形的,月牙形或椭圆的图案,在我看来无不饱满均匀,观之可亲。于是我脆生生地说:“秀姐姐,我帮你穿针吧!”没等秀姐姐说好,我便甩开小辫子,“蹬蹬蹬”地跑向溪沟去洗手了。我洗了一遍又一遍,才满意地跑回院子。小心翼翼地帮秀姐姐把所有的针都穿上,并把它们整齐地别在布上,还把丝线理顺。临走时,我会对秀姐姐说:“以后秀姐姐的针,还是让我来穿吧!别让毛手毛脚的她们把你的绣布弄脏。”秀姐姐纤指点着我的鼻子说:“知道了,小管家婆!”这时,她的双眼便眯成一弯新月,黑黑的眼眸似蒙了一层水雾。

大院呈长方形,我外婆家和秀姐姐家在相对的两角上。秀姐姐怕雨水湿了鞋袜,不会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院子屋檐过来。老屋的椽木也有缺损,脚下的基石又滑。秀姐姐小心地向前迈步。残留在瓦片间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滴洒。黝黑的屋檐和板壁,院子里映着白云的积水。秀姐姐是这淡雅水墨画中走出的一抹丽色,恰似雨中的一株清荷——娇羞扶风,展露芳华。

夏日,新摘的枣子芬芳润泽。我们招呼秀姐姐过来尝尝。雷雨刚过,空气清冽。秀姐姐踮着脚尖从屋檐下穿过,二婆打趣道:“秀儿,放心吧,踩不到蚂蚁!”我回头问我外婆:“秀姐姐为会么笑得那样甜?”外婆说:“秀奶奶的酒窝里藏着蜜。”我心里纳闷:为什么村里的大哥哥们却说秀姐姐看起来好醉人。秀姐姐的酒窝里到底藏着蜜,还是酒?

几年后,秀姐姐不再刺绣。秀姐姐学好了裁缝,去北京做衣服当大师傅了。那时,温州这边的很多人去了北京、石家庄等地开服装加工作坊。秀姐姐答应我,过年回来带糖给我吃。后来,我已经上小学了,秀姐姐还没来。听大人们说,秀姐姐很能干,她做的西装领子无人能及。于是,院子里的人都羡慕秀姐姐能赚钱。

终于,在一个临近寒假的冬日,秀姐姐回来了。我们在她家石板壁外晒太阳。秀姐姐把她从北京带来的高梁糖和水果糖分给我们。这是我平生第一吃软糖,琥珀色的,含在嘴里暖烘烘地。秀姐姐的长发及腰,用丝线绑住。她看起来更加娇艳。唯一不变的是那酒窝,还是那样又甜又醉。

我问秀姐姐,北京好吗。秀姐姐点点头,但是神情却透出一丝落莫。很快地她又微笑着摸我的头说:“星星,你要好好读书!”我嘟着嘴说:“我不要读书,我要学刺绣。”秀姐姐拨着我的鼻尖说:“傻妞!”

过了年,过了元宵节,秀姐姐登上了去北京的车。她再也没有回来。我的秀姐姐呵,你去了哪里?在梦里,我到处寻觅你。我看见你的母亲红着眼圈儿,在朔风四起的溪滩把你的衣物烧掉。他们把你心爱的花绷也扔入了火堆。

婶娘

一直以为婶娘是爱刺绣的,她的针法娴熟,绣工精细。你看她终日埋着脖子在花架上引针走线,从晨雾蒙蒙的清晨到晚霞燃烧天际的日落时分。婶娘的花架搭在一棵老柚子树下,老树虬枝盘结,树冠犹如巨大的伞盖.树下紧挨着两口石缸.一口已经漏掉了,里面长满了杂草,另一口酿着猪酸菜,酸酸的怪味常常直逼鼻前。但是,婶娘却不为所动,依然勤勉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领口袖口泛着油光,眼睛透着血色,双手看起来粗糙肥大,但捏上绣花针却灵泛无比。

我常常偷瞄婶娘刺绣。她擅长各种缠枝花样。有一次我看得入神,不顾猪酸菜的腐味,竟离婶娘的花架子愈来愈近。忽然,蓬乱的发丝下射出一道凌利的凶光,“去,去,去!别把我的光线挡住……”我下得飞也似地逃走,脚下的石板被踩得“嘎吱”作响。

我回到家,惊恐未定地在门内斜着半个身子远探婶娘的位置,直到微风吹起棉布,她已离席,我才松了一口气。我都能猜测她此刻必定用她家的大海碗“咕咚咕咚”地喝凉水。不久以后,屋里又传出婶娘打骂孩子的声音。连家里的幼妹都摇着头说:“姐姐,你听,他们家又在打孩子了。”

我上初中后,有一天回家,在柚子树下,再也找不到婶娘的花架。母亲说,婶娘已不再刺绣了,现在改做吊床了。“绣什么花,价钱那么贱,能有几个钱?”婶娘一边吃年糕,一边说。她端着碗去别家闲话,嘴里不停地数落叔叔炒的年糕难吃,又大口大口地吃着,还把肥肉挑出一路乱丢。如果这会儿有人要寻婶娘,只要沿着一路横七竖八躺着的肥肉尸体,准能找到她。

这世间又少了一位绣娘.以前我总以为婶娘是热爱刺绣的,原来她一直把刺绣当作赚钱的手艺。那时,在我看来,刺绣是一门高雅、圣洁,不容亵渎的艺术。因此,我对婶娘深深地鄙夷。

舅妈

儿时在外婆家,最爱的就是去西院的堂舅舅家。堂舅舅家的后院几排修竹,竹林边是棵硕大的绿叶芭蕉。堂舅妈把花架子安放在竹林边,旁边是舅舅打制的石条和石几。若是夏天,舅妈会在石香炉里洒下一把樟树粉,这就是天然的驱蚊香熏。

堂舅舅一阵敲敲打打,一面怒盛的“二乔争艳”牡丹花石板雕刻已成,又一阵“叮叮当当”,一头侧耳搔头的小萌狮栩栩而生。舅妈白皙的脸庞,自然卷的头发拢在脑后。眼神和善谦逊,待人又热情。她很爱笑,笑起来极美,哪怕眼角有浅浅的鱼尾纹。

每当春末夏初,舅舅便把舅妈的方形花绷搬出,安放在竹林边上。我最爱看舅妈刺绣了,我尽量不挡住光线,侧在一旁观看。她喃喃细语地讲解,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针有长短大小,线亦有粗细柔韧,绣样繁复多变,绣法更是千变万化。打底用两股线,曲线折枝用一股,而像我手中的缕空盘花则要把整股的线抽去一半。因此,得穿上最细的针。”别看舅妈说得慢条斯理,手下却在飞快穿梭。

舅妈先沿着花样绣下细密的轮廓外围,然后用细剪刀尖按照棉布的纵横纹路挑出相应的织线并剪去。这样原本紧密连绵的布帛,留下一个个匀均的疏孔。舅妈执起细钱,恁是将那极细的半股线绣在那一片被去丝的棉布上。最后一片精致绝伦的手工缕空花样绣品在我们的眼前呈现。舅妈的手艺赢得大家的一致夸赞。

夏日刺绣之余,堂舅妈会在竹林下的浴桶中为幼子洗澡,她用老丝瓜瓤轻柔地帮孩子搓背。有时,也在石桌前指点女儿功课。

夏夜,月亮洒下银光,星星在竹林间闪耀。堂舅舅架好了黑白电视,堂舅妈摆好了凳席。石香炉里燃着樟粉,香气袅袅。堂舅妈微笑着为长者端来自制香茶,又把孩童们安排妥当。凉风习习的竹林小院一片温馨祥和。

去年的作品


花开花谢,时光流转。多年以后我再见到婶娘。她伛偻着腰,还是乱蓬蓬的头发,双眼浑浊红肿,嘴唇龟裂。我叫她,开始她不应。原来近年来她更加地耳背,也落下了腰痛病。

我们大声地呼唤着她,婶娘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说我的女儿和我小时候挺像。嘴巴张合之间,我还发现她已脱落了一颗门牙。婶娘家的近况不太好:叔叔整日酗酒,不管家事;大儿子眼看年岁大了,婚姻却没有着落;小儿子因为打架斗殴被判刑。这些年婶娘什么工作赚钱就做什么工作,终于盖起了二层楼房,却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婶娘就像那棵摇摇欲坠的老柚子树,历经沧桑,又坚韧不拔。我不禁为自己年幼时对婶娘的不敬而感到羞愧。一个妇人,硬撑起一个家,是多么的不易。

夏日的一天,我和母亲来到阔别已久的外婆家。大院子还是那样宽厚温暖。二婆家给我们送来了刚挖的鲜笋,舅公家端来了松花粉紫薯麻糍。堂舅舅家也从西院过来,他们还带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孙女。堂舅一家为我们呈上来一口用青石手工打磨的小型捣臼,光洁捣石上方还刻了古朴的云纹。堂舅妈手臂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老式绞丝银镯,自然卷头发挽成一个髻,染上了几根银丝,眼角印上了深深的鱼尾纹。但她依然美丽,笑容更显慈祥温厚。堂舅妈早已不再刺绣了,她说眼力不行了,做不了那么精细的活儿,现在连穿针也有些困难了。她怜爱地抱着小孙孙,我们围着逗那胖娃娃,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回首望了一眼对角,秀姐姐家的老屋前长满了青草,苔痕爬上了板壁,瓦片也滑了一半。自从秀姐姐家的寡母逝去后,这里便荒芜了。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秀姐姐当年是因为不堪忍受恶少的欺凌,纵身跳入冰冷的江中。族人因为她是不干净的,到最后竟连一个坟冢都没有。秀姐姐,你在哪里,为什么我连你的一声叹息都听闻不到。

小溪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前奔流,溪滩上的蒿草丛生,野花点缀其间。秀姐姐,你的芳魂,可是归来了故乡?归来吧,秀姐姐!故乡的春草绿了,杜鹃开始啼叫……

窗前的梨花开始飘落,似下了一场春雪。女儿乖巧地把穿好的线递与我。我低头绣下一丛蔷薇。最后收针时,却扎到了指腹,殷红的血珠似凝结了一颗血泪,痛在了心扉。南山的晚钟响起,“咚——嗡——”肃穆又悠远。拭去了泪,我双手十合:但愿生者安康,死者安息!


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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