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
五
吸引我去春节家玩的因素,还有那条卷毛狮子狗娃哩。
哩哩是条出身名贵的雌性狗,大脑袋、小短腿,玻璃球的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身白色的长卷毛连眼睛都遮住了。我真替娃哩委屈,明明是只地道的中国狗,为什么非给它起个外国名字?那年月人人都讲阶级出身,却忽视了狗的阶级出身,都认为它是只癞皮狗。娃哩讨好每一个人,可事与愿违,不管谁碰着都讨厌地踢它一脚,春节的家人也从不当回事。说句公道话,其实这一切都因为没人打扮娃哩造成的。主人家穷,娃哩只能吃些残羹剩饭,吃不饱便出去觅食,成天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身上的长毛拧成疙瘩,所以样子非常丑陋。
娃哩特别懂事,每次见到我都摇尾巴撒欢,吃了我带给它的大饼子必定举起两只前腿作揖,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掌。然后陪我出去玩一圈,再一直把我送回家门口,等母亲赏它口剩饭吃,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家去。
哩哩的爱情很不幸,大狼狗和苏联猎狗都和主人一样不屑理睬它,搞得哩哩很自卑,无奈之下恋上一只农村的大笨狗,就在新婚燕尔之际丈夫即以身殉情了。
有一天傍晚,我去春节家玩,走到他家那趟房头,正碰上哩哩和那只野狗交配,一群淘气的孩子跑过来齐声喊打,捡起大砖头一顿乱砸。可怜交配中的爱侣因生殖器连在一起无法躲避追打,越是害怕就越脱不开身。小牛犊般的大笨狗急了,拖着哩哩向铁丝网外跑去,慌不择路逃进死胡同。前有铁丝网挡路,后有追兵,这下孩子们可真是“关起门来打狗”了,雨点般的石头落下来,打得两条狗嗷嗷惨叫,不知该往哪儿跑,不知怎么才好。我大声喊道:
“你们住手,要打死哩的的!”
“去去,”一个大孩子一把推开我,“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别打啦,娃哩快跑!”
哪里逃跑得了,娃仍仍和大笨狗紧紧连在一起,呆然不动,听天由命了。没人理睬我的呼吁,大笨狗是条没主的野狗,打死它可以拖回家吃肉,大家都打红了眼,谁也不肯手下留情。我怕打坏娃哩,又情知自己制止不住孩子们,跑向春节家报信,一边跑一边回头挥动拳头:
“你们等着,我叫郭圈子去!”
事也凑巧,偏偏春节没在家,只有郭婶儿跟我跑回来,她一见孩子们就骂道:
“我操你祖宗的,小王八羔子,滚开,它们还没完事呢!”
大笨狗被石头砸得脑浆迸裂,鲜血横流,奄奄一息,哩哩也被打得半死,伤痕累累。孩子们眼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出锅里,不顾大人的斥骂仍旧砸狗。郭婶儿抡起巴掌朝下打去,驱赶孩子们:
“你奶奶个孙子,叫你们打狗,它们好的的,招你们惹你们啦!”
工夫夫春节和彬子赶来,抱着砖头砸向恶作剧的孩子,众孩子这才觉得大事不好,抱着脑袋逃之夭夭。春节抱起哩哩用脸蛋贴着它的脑袋,心得得流下泪水,郭婶儿却得得合不拢嘴巴,拍着儿子的脑袋说:
“哭个屁,儿子,这样倒更好,省得我忙活啦,乐才对!”
“为什么?”春节问。
“你爸这回可有下酒菜啦!”
大笨狗死了,第二天变成春节家饭桌上的午餐,一家人美美地享用一顿辣椒炖狗肉。我报信立了大功,作为奖赏得到狗腿上的一大块瘦肉,谁又能架住肉的诱惑呢,从此只要有肉吃,我谁家的饭菜都来者不拒。撕撕啃着狗肉,一口不罢一口狼吞虎咽,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狗肉是蒜瓣状的,味道比猪肉还香!美中不足的是辣椒放得太多,辣得我嘴唇发麻,嘶嘶哈哈摇头晃脑,我想我这会儿的模样,一定跟吞下鱼钩的那只大公鸡差不多少!
我走出屋门来到狗窝前,见哩头头藏在怀里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它还久久不能控制自己。我把啃光的骨头扔过去,心想它一定和以前那样欣喜地吞下食物。哩哩只是抬起脑袋,颤动着湿润的鼻头闻闻骨头,又郁郁地缩回去,将脑袋趴在前爪上不动了。我以为它跟我闹着玩,捡起骨头扒开嘴巴硬往里塞。哩哩还是呜咽着不肯吃,它抬起玻璃球般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在说:“对不起,我吃不下去。”眼角里涌出一种亮晶晶的东西,越涌越大,不断滚落在我的脚面上,我低头一看,竟是泪珠!
我顿感无比震惊,畜生也思念它的配偶,也伤心流泪!
仅仅那么一次不的的同房,娃哩就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