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蜜月酒店。

这里还是那么甜蜜、幸福、梦幻。

尤其是身边的人儿，我想念了她整整12年，无数次在梦中勾勒她的样子。现在我能看到她，能摸到她。

她熟睡中的样子真美，恬静如婴儿。我宠溺地看着她，这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终于醒过来，对我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几点了？”

我说：“谁知道，管它呢。”

她一跃而起，跳下床，拉开了窗帘。金色的阳光瞬间跳了进来，碧蓝的大海一望无垠，翻滚着雪浪。

“今天我们去露深岛吧。”她温柔地对我说。

我有点不想去，那里实在太远了，恐怕一天都要耗在路上。我情愿和她腻在一起，在沙滩上，在阳台上，在酒店的豪华大床上。

她看出来了，用拳头轻轻捶我：“真懒，和大学的时候一个样子。度蜜月不是应该到处玩么，我们都在这里耗了24天了。”

大学，呵，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抓住她，口角含笑：“你也是啊，和大学时一模一样。”

大学时，阿玉是计算机系的系花。夏日午后，我们宿舍逃课联机打游戏，总要留一个人在阳台上观望。阿玉去上课，从我们楼下一经过，那家伙就喊：“来了，来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抛下鼠标，一股脑挤到阳台上。阿玉怕晒，常常打着一把遮阳伞，穿卡其色的七分裤，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我们吹口哨，猴急的小七喊了起来，好白呀。闷骚的老大立刻给了他一记爆栗。

后来阿玉成了我的女朋友，宿舍的人再见她都讪讪的。阿玉却落落大方，跟着我们喝酒K歌、看片打游戏。人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抿嘴笑不吭声。

阿玉一直想和我去海岛旅行，但我宁肯躲在宿舍里打游戏。她就会轻轻地捶打我，骂我懒，却顺着我，不再提出去的事儿。

我想念大学时候的阿玉，时时刻刻。

眼下，看着面前的可人儿，我说不出反对的话。去就去吧。

露深岛简直在天涯海角那么远。我们叫了车，依偎在后排坐着。空间狭小，还有外人在场，不能做不可言说之事，只能聊天。

她说：“那你现在，和老大、小七他们多久见一次面呢？见面都做什么？”

她对我近年来的事儿，十分感兴趣，事无巨细地问个不停。

我告诉她，毕业后大家四散，只有老大、小七和我留在了这个城市。之前倒是常聚聚，喝酒吹牛。但大家越来越忙，现在两三个月能凑到一块喝回酒，小七还得回去跪搓衣板呢。

她睁大了眼睛，觉得不能置信。

我解释说，小七是妻管严，别的夫妻却不见得如此，看人。不过婚姻这事儿，俩人得互相凑合，一个人太独了，是走不下去的。

我说着，心里有点难受，想起了我的前妻虹。那时候我创业，天天在外面应酬，回家也没好气，虹体谅我，一直忍着。等我公司上轨道了，她心里却有了别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我在商场碰见她，她悠哉悠哉地东看西看，左试右试，她的他很耐心地等着，不像我早就发脾气了。虹说我的心已经被阿玉填满了，她不想再浪费力气了。也许她说得对。

我收回思绪，对她说：“我这些年的生活都给你说了无数遍了。你这个小东西，干嘛问个不停。嘴巴可不是只能用来说话的。”

她笑，温柔地吻了上来。

大学时候，阿玉也算淘气的姑娘，但比不上伶牙俐齿的我。她总被我欺负，每次说不过我，就用这一招，我次次就范。

除了那次，我因为挂科，黑了学校的网站去改分数，阿玉担心又愤怒。满脸的泪花，别过头去不肯理我，我去吻她，她也避开去。

我贪婪地亲吻她，真想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露深岛的沙滩很美，金色沙子和银色沙子相间。她欢呼一声，脱下鞋子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我看她这么惊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难道你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垂下头去，嗔道：“你真扫兴。不是说好了，这一个月里，我就是阿玉么。阿玉当然没有来过这里。”

我盯着她和阿玉一模一样的脸。没错，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小动作，都是我的阿玉。

每一片大海都有震人心魄的美。这十几年，我游遍了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从冰凌密布的北极，到蔚蓝澄澈的赤道，它们美得千姿百态，但我最想陪伴的人不在，世界再美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心始终像一个圆环缺了一块，如今，总算补上了。

她玩累了，跑到沙滩来纠缠我。蓝天碧海，柔软的沙滩，真好。只是我的衣服被她扯破了，我看着衣服笑，她羞红了脸。我怕她冷，把衣服给她披上。

太阳落山了，她还恋恋不舍，说：“我真羡慕你的生活。”

我拍拍她的头：“我还羡慕你的生活呢。”

她叹了口气，说：“我的生活有什么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应召女郎。”

我紧紧拥抱着她：“不许你这样说，不可以这样说。现在，你就是我的阿玉。”

她笑了起来：“你是个好客人，我会想念你的。在蜜月酒店工作像是坐牢……”

我笑了：“怎么会？一生都在度假，不知道多开心。”

她摇摇头：“你们都这样说，但是让你留下来，你肯么？确实有的客人喜欢和我互换身份玩。玩个一天半天的，也就腻了。”

回程的路上，她很快又重新开心起来，继续拉着我东问西问。

然而突然下起了雨，而且是暴雨。让我非常诧异，我预订的明明都是晴天啊。

开车的小哥说，得开得快一点，不然午夜前就赶不回酒店了。

我担心地看看她，她很着急。

暴雨滂沱中，小哥左转右转，开得飞快，轮胎在打滑。车里很快变得闷热，车外白花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熟悉的场景在我心里升腾出一阵阵恐惧，我拼命敲车窗，让他停下来。但他毫无反应，只是飞快地开着，终于砰的一声巨响，我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是她扑了过来护住我，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了她的后背。我的心再一次炸裂一样疼痛。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开车小哥已经死了。

她气息微弱，给我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担忧地看着周围，说：“我来开车，我们回去。”

她脸色惨白，伸出手来握住我的：“不要管我了。已经过午夜了，记录已经存档。出了这样的大事故，我一定会被删除。回去也没有用了。”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忘了我是最顶尖的黑客。我们俩互换身份，有你的权限，我可以黑进去改档案，你放心，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摸上我颤抖的嘴唇，再一次轻轻说：“对不起。”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我一定会救你。”

对我这种顶级黑客来说，顶着她的名号，黑进蜜月酒店的系统，就像拿着钥匙去开门，拿着密码去开保险箱一样容易。我在系统里捣鼓了半天，出来的时候，毫发无伤。数据世界就是这点好，改一改程序，生老病死都不是事儿。如果是在现实世界，这具身体伤成这样，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我回到车里，说：“搞定了，纪录已经改好。我们可以换回身份了。”

回答我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呃，感觉像是被自己拿枪指着，这个场面实在太诡异了，我张口结舌：“小沫，你什么意思？”

她的名字叫小沫，是蜜月酒店的接待员，其实它是一个程序。

这么说吧，在蜜月酒店，你入住一个房间，付出一笔不菲的费用后，就可以把自己的思想接入到数据世界，和你渴望的那个人度过甜蜜的一个月，其实只有现实生活中的一天。

蜜月酒店的服务非常专业，有5-6个亿万YB级别运算能力的接待程序。小沫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它的核心算法是初恋。理论上，小沫能根据客人提供的资料，推演出几万亿个人格。只要你提供的资料足够丰富，小沫可以无限接近你想要的那个人。

此时此刻，这位扮演我初恋女友阿玉的接待程序小沫，突然用我的虚拟身体拿枪指着她自己的虚拟身体，什么情况？难道我刚才黑进去把程序搞乱了？

小沫说：“抱歉，我不想把身份还给你了。”

我全身一震：“什么，你是想……”掠上脑海的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我完全无法想象，难道它、它……

小沫冷冷地开口：“你想的没错，我要用你的身体，到你们的世界里生活。”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怪不得她一直盘问我各种生活细节。我在哪里吃饭，在哪里买衣服，和谁见面，在哪里上班……我真傻，我还以为那些是她推演的阿玉人格对我的关心。

我懊悔又恐惧，不过我随即想到一件事，告诉她：“你得到了身份信息也没有用，你不知道糖豆在哪里。”

在蜜月期间，客人每天都要在12点前吞下一颗长得像糖豆的数据卡，输入身份验证信息。30颗糖豆吃完后，就可以退出登录，回到现实世界。

小沫露出一抹鄙夷的冷笑：“你们人类就是太愚蠢，太自以为是了。我在金银沙滩上藏了超过1000个探测器，你居然敢在没有保护的环境下就全身裸露，难道不是找死？”

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地看着她。原来她同我在沙滩上缠绵，打的是这个主意。

小沫取出剩下的5粒糖豆，一把塞到嘴里。我大喊：“不要！”

我的虚拟身体渐渐透明，最后回荡的是小沫的狂笑：“我还有一份大礼留给你，慢慢消化吧，痴情的人儿。”

小沫彻底消失后，我叹口气，拍拍开车的小哥，他睁开双眼，双目空洞。

我开始专注地把自己所有的思维都变成线性，注入到开车小哥的身体里。把整理好的阿玉思维注入到小沫的身体里。注入完成后，我输入最后几行程序。好了，从现在开始，开车小哥是我，小沫是阿玉了。

我早就说了，我是这个世界的顶尖黑客。

在蜜月酒店系统里，我悄悄清空和隐藏了开车小哥和小沫，显示给外界的信息是这两个程序感染了严重病毒，已经彻底清除。开车小哥是个小程序好办，但把小沫的核心程序摘出来清干净变成空壳，费老劲儿了。

阿玉醒了过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我：“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抱着她，细细说给她听，我可为人类立大功了。

早在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蜜月酒店，就发现了小沫的bug，它有了对现实世界的贪欲，常常诱劝客人交出身份，让它的备份走出数据世界，代替人类而活。

在我之前，小沫已经诱杀了很多地球人。为了安全，它们和母体斩断联系，永远不会再回来。而被诱杀的地球人思维困在数据世界，很快被小沫删除，从肉体到精神都抹除得干干净净。但在当时，我毫无办法，只能默默看着。

我用了几年的时间，闷头钻研，苦心孤诣，终于破解了蜜月酒店的程序。我没有时间打理公司，巨额的研究费用又让公司濒临破产。在最后关头，我解散了公司，借了高利贷，来重返蜜月酒店。

我知道，小沫在一步步给我下套，殊不知我接管它的权限后，彻底改了程序，跟随我身体离开的，不是它的备份，而是本体。数据世界不但再无小沫，而且只要有接待程序不安分守己，我必然能察觉和清除。

蜜月酒店，不再是杀人酒店。它给伤心人一段梦幻之旅，让伤口愈合。

酒店门外，倒是发生一起真正的杀人事件，听说一个刚走出酒店的客人，回到现实世界还没开口说第一句话，就被残忍杀害。听说，他欠了巨额高利贷。

这些事情，如今已与我无关。

我责任已了，接下来的悠悠岁月，我惟愿与阿玉一起，看蓝天碧海，云卷云舒。

阿玉说：“哗，我睡了这么多年，你变得这么厉害。”

阿玉说话真婉转。12年前那个雨夜，我和阿玉争吵，又拉着她上了那辆酒驾的出租车，害她在车祸中送了命。

小沫是个笨程序，但有一点她是对的，如果有机会，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一定要救我的阿玉。

阿玉眼波流转，温柔地吻了上来。

阿玉，我早就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