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霞嫁到隔壁陆家村时,王家村的年轻姑娘都看红了眼。
陆村最有名的财主陆丰,长得那叫一个俊秀。脸蛋上两个凹陷处,一双丹凤眼笑起来眯成缝,简直要把人的魂魄摄进他的眼神里。虽然眉峰上挑的厉害,却也不显得轻浮。唯一不足的是那薄薄的一片唇,让人觉得有些轻薄,不过凡是他接触过的村上其他大户人家,抑或者自家的长工,倒是一点都没给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整个原上各个村子的父母,将把女儿嫁给陆丰看做后半生除了种田外,值得努力达成一桩大事。姑娘们在父母提到陆丰时,也总是撇过头,娇羞的脸红。毕竟是白马王子的完美人选。
王晓霞能当上陆丰的媳妇儿,也多亏了她的妈妈。
王母和她爸在庄稼地里劳作的时候,正好瞅见隔壁陆村的陆大公子,陆丰跑到不远处庄稼地溜达戏耍。眼睛骨碌碌一转,踩倒一大片齐高腰的麦子,跑回家,攥着正在刺绣的女儿王晓霞的手腕,喘口粗气就往外拉。晓霞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拽着到地里去了。
“我养你这么大,现在是你报答我时候了。好好用你那小脸蛋儿去见陆公子。”王母龟裂的手拍着晓霞红扑扑的脸颊说,然后就将女儿往陆丰的方向推了过去。
晓霞被推的一个趔趄,心里有点不情愿。但老娘开口了,晓霞也只好照办。
她忸怩地沿着庄稼地里空出来的阡陌小道,左顾右盼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朝陆丰走过去。正好一个瞬间,晓霞逗留了无处安放的眼神,与陆丰一双丹凤眼的眼神交汇。矮小的青苗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迷住了晓霞,也诱住了陆丰。两人就这么心有灵犀的一见钟情了。
很快俩人便互吐情愫,互见家长了。
二人大婚那天,王母乐开了花,笑的满脸的褶子被肉挤得印下深深的几条杠。几乎把所有王家村的老老少少都请来和喜酒。她一桌一桌的敬酒,仰着头,拉扯着嗓子,一股脑儿的胡乱绉着自己女儿与陆丰恋爱的浪漫片段。心里美滋滋的,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大事,女儿真给自己争脸。
可她牛皮还没吹完,大雨哗的一下从天上降下来。只好赶快收了酒席,草草吃完,直接闹洞房去了。王母臭着一张脸想,牛皮还没吹够劲儿呢!
这次可顾不得她够不够劲儿了。因为这是整个原上最后一场雨了。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这个几十个村庄组建的原上。这年天气干热的特别早。麦子上场以后,一天连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压的低低的,凶狠的碾过麦子,压弯了麦子的高腰,爆烈的胁迫豆荚,破开了狭长的口子。谷子和豆子都种不下去了。满桶的泔水过个四五天就差不多见底了,更别说饮用水了。
暴晒一直持续下去,家家户户靠着常年囤积的余粮度日,人们等着一场淋漓大雨拯救如今的旱象。
陆家是整个原上最大的财主。很慷慨地将自家的粮食取出一部分济救贫苦的村民。王晓霞作为陆家的少奶奶,和陆丰一起亲自来到赈济前线分发粮食。
太阳像三伏天一样的毒辣,晒得人起了皮,裂开一个豁口,剥开来又是一层白嫩的新皮。
王晓霞白嫩的脸上像抹了一把油一样,照的人反光。“记得今年最后一场雨,是咱俩结婚时下的里。”
“是啊,真是中了邪了。”
“你不会信邪,后悔娶了我吧。”
“怎么会。”陆丰嘴唇无语地上挑,抿成一条斜线。晓霞看着却感觉不对劲,仿佛透着一丝凉薄。
“那就好...”
干旱终于死皮赖脸僵持到了八月十五,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早已无心赏月吃团圆饼,全部陷入即将断食的死亡恐慌中。
陆大财主家的余粮也不足了,顾的长工也早早的给了银两遣回村里去,任他们自生自灭。自家上上下下剩下不过晓霞,陆丰和他娘三口人,一日三餐却也减为一餐。他爹本就气虚,给这大旱一气,咯嘣一声就去了。
陆丰那身形虽算不上强壮却也很是健康,如今消瘦的就跟个火柴棍差不多。丹凤眼就像嵌在两个小坑里,没了神儿。颧骨暴凸,两颊深陷。薄薄的嘴唇像撒满了层碎纸屑一般,掀起着皮。完全没了当初的神采。
晓霞躺在凉席上,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大蒲扇缓缓的扇风。她盯着天花板出神: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整个村子都要饿死了。自从嫁进陆家之后,大旱就开始了,农村人多少有点迷信,或许,是不是这庄姻缘结错了,是不是自己害了大家。这个时候,她莫名很想见陆丰,把腰一扭,身子歪下床来,摸着墙,去找自己丈夫。
慢悠悠的倚着墙走到婆婆卧室门口,听见了些许争吵声,她把脸贴在纱窗门上。
“丰儿啊,咱们母子已经多久没吃正经的三餐了啊。就连肉都沾不上一口。”
“饥荒是没办法的事。但愿能撑到下次播种...”
“等不到啦!”婆婆抢过话,“你能活,老太婆我可活不下去了。”
“我尽量让您多吃一餐吧。”
“我的儿啊,我们现在还有一条道儿走,可以撑我们母子一会儿。”
“什么道?”陆丰的声音里带着渴望。
“......”一时没人接话,“你那媳妇身上还有点肉...”
“这怎么行。”他的声音软软的。
“今天就一句话,要娘饿死,还是顾自己半路的媳妇。”婆婆又补上说,“从你娶她进门起,就过上了这样的鬼日子!”
晓霞整个人像粘在门上一样动弹不得,脸刷的一下白了。自己的婆婆和丈夫竟然在密谋要不要将自己吃了!眼睛里干的泪都流不出来,通体冰凉凉的,她不想听到陆丰的回答,她想走,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直到一句话像箭般钻心的射出来,刺穿耳膜:
我晓得了。
晓霞颤抖的手背捂着鼻子,无声地疾步离去。或许,她早从婆婆的眼神和丈夫上挑的嘴角,意识到了某种排斥,只是不知到了如此地步。
原来就算是没有眼泪,鼻子还是会酸。
她一定要逃走。不管怎么样,自己都不该是这么个死法。她要回娘家。
晓霞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抓了锅里两个个馍馍,小细步如风般逃出了院门。
不知道走了多久,但一个馍馍很好的支持了步行的体力。
晓霞几乎是扑进家门的,王母恰好站在门前,整张脸写满了吃惊,迎了个女儿满怀。晓霞埋在母亲胸口,泪水终于是哗的涌了出来。
“陆家没一个好东西,人模狗样。呸!”王母听完女儿的哭诉,用粗糙的嗓子咬牙切齿骂道,啐了一口唾沫。
“果然只有亲妈会疼我。”晓霞抹着晶晶的泪珠子抽噎着。
“你有没有从陆家捞点吃的再逃出了啊。”
“我还剩一个馍馍,你和爹爹分了吧。”
“好孩子。”王母双手接旨似的掬捧着馍馍,无神的眼睛里散射着光。
“爹爹呢?”
“他讨吃的去了。”
“天都摸黑儿了,还没回来?”
“这年头东西难找哇。”
晓霞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走了一天累的要昏过去,加紧上床去了。
夜里,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想着可能是爹爹回来了。朦胧的睁开眼,什么尖锐的东西反着光向着自己闪过来。她眯起眼努力看清楚,只听见老女人粗糙的一声壮胆般的吼叫,没了意识。
晓霞瞪着没了生气的眼,又流下了一行清泪,在黑夜里反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