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学同学,三天前去世。 他得了急性白血病,从确诊到死亡,坚持了不到2周时间。人是早已昏迷,一直躺在 ICU 中,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医生在得到家属,也就是他太太的授权后,放弃了抢救,让他的躯体彻底松弛下来。
他是班里的头一个,来探视和吊唁的同学就特别多。头一个,大家通常要重视些。以后的,怕是不会如此隆重了。
“头一次张罗,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摸索着搞。” 告别仪式后,班长诚恳的总结道。病人还在抢救中,班长就早早过来陪伴,并被家属委托负责一应的接待和主持事宜。
同学们因此事一时汇聚起来,场面鼎盛甚至超过入校 20 周年的大团聚。在酒店房间里,在聚餐的餐桌上,一干亲密的同学谈天说地,喜笑颜开,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很有点像日本电影守灵夜狂想曲中的一派欢天喜地。
一个同学的去世,或者一个朋友的去世,给人们所带来的哀伤,也许超不过 30 分钟。
我想搞一点崇洋媚外,学学西方电影,要每人都发个言,追忆一下死者,但发现那太不合时宜,也就放弃了,加入嬉笑打闹中去。
并非我多么重感情,实际上,我与逝者并不相熟。大学时,过往就少。毕业后,只见过 2 次面。
很可能,是因为我很怕死,所以,只要有相识的人离去,总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惊。这种震惊,是很多复杂的情绪,混合到一起。
其中有一种情绪,让我异常羞愧,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其猥琐的心理,那就是为自己幸存感到侥幸。但我克制不住这种心理,它似乎是从动物的本能中流出来的。也可能,是因为我特殊的经历造成。从青年时,我就有慢性病缠身,虽不致命,但无法痊愈,总折磨人。所以,我对死亡的想象,或者叫准备,很可能远多于健康快乐的大部分人。读了史铁生的书,就能理解这种怪异的心理了。
我早早的就摒弃了 “得意” 这种恶习,根源也在此。生命是艰辛的,那些敢于且热衷 “得意” 的人,多半未经过折磨。真不知道,痛苦或大限到来时,他们会不会感到惊讶。临死前,人们还会为北上广的三套房,或者为北京户口,或者为副总裁的职务而 “得意”吗? 不知道,真想去问问他们。秦始皇一生 “得意”,牛逼哄哄,最后还不是四处寻仙药?
不过,也许真的存在死且不惧的人,或者感受不到 “将死” 体验的人。 据说,动物是不知道死之将至的,所以动物临死之际,还玩命的挣扎,它们并不知道自我将要消失,它们没有死亡的恐惧。
死亡给我所带来的震惊中,除却对自身苟活的侥幸,还有对逝者的同情心,我抑制不住要去想,死者在临去之前,那绝望和恐惧的情绪,会是多么的强烈,是否如墨黑的浓云笼罩了全部的天空。
地球上现存 70 亿人,这 70 亿人都会死掉,这就构成 70 亿次死亡。地球的历史上,据说已经生活过 1000 亿人,也就是曾发生过 1000 亿次死亡。每一次死亡,都有一个心灵的天空,被绝望和恐惧,如墨黑的浓云般笼罩。
统计出来的,只是数字。但每一次的死亡,对那个死去的人,都是整个宇宙的毁灭与消亡。 我宁愿这么看:地球上发生过 1000 亿次宇宙的消亡。
有时会陷入一个思维的怪圈,心想,既然一切生命必将消失,那造物主为何制造生命,为何做此无用功呢? 难道造物主如同孩子般游戏,在沙滩上一遍遍涂鸦,画了擦掉,擦了再画?
我非常羡慕相信轮回的人,也非常羡慕相信天堂存在的人,说的再直接点,我对他们是心存嫉妒。
有这样美好信仰的人,他们面对死亡,应该没有绝望和恐惧吧。真是有福啊。
我是相信唯物主义的,人死灯灭,灵魂是肉体的机能,随着肉体死亡而消逝。也许,这是自小被洗脑教育的结果,也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谁知道呢。
但我也甚是怀疑,我并非真正的唯物主义。我理解,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们,那是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的,是这个星球上,或者是这个宇宙中,最最刚猛硬朗的存在。其阳刚指数远超自小就练童子功,长大就练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的洪七公。不过,洪七公乃丐帮帮主,原就是无产主义者。
他们在临死前会说 :“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得了吧,我可不算唯物主义者,我算哪根葱,我的生命和精力中的 99%,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卑微的事业 - 为自己的谋生而斗争。余下的 1%,用来多愁善感一下下。
因为我怕死,因为我没信仰,所以,我坚定的认为 “生死为大”,“除死无大事”。这很有点犬儒主义苟且偷生的意味,我承认,我是在苟且偷生,要为自己辩解贴金一下的话,是一种没有 “得意” 的苟且偷生。
在丧礼上的闲聊中,有的同学倾诉起家庭纠纷,言语中颇为苦恼,这得算是真正唯物主义者了。在一场死亡这样华丽的大戏面前,鸡毛蒜皮的琐事肥皂剧,依然抢镜,依然占据了舞台中央。
有的同学说,死者无所谓了,反正都死了,可怜的是孤儿寡母。
可我还是固执的同情死者。孤儿寡母也许生计困难些,总是能够健康的活着。在我看来,活着就很好,只要不受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就一定比死好。
也许,我该被指责是冷血无情的人?
多年前,一位同事在差旅途中,急病进了 ICU,拯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十几岁的女儿在 ICU 外哭喊:“爸爸你要是去了,我可怎么办那。” 夫人一边哭泣,一边抱怨公司不给她买机票,还得自己掏钱买机票。
同事中有那善良的,特别温情的,就发感叹,这留下孤儿寡母的太可怜了,最值得同情的人,是老婆孩子啊。
那时,病人还在 ICU 中,一息尚存。我有些震惊,在面对死亡,我的观点难道是如此旁门左道?
我依然,把我有限的同情都给那将要死亡的人。 生死为大,活着的人,只要健康的活着,都是幸运的,并不值得太多同情。
当然,最终公司还是给了相当可观的抚恤。相信孩子与夫人,都过的不会太差。 偶然还在 SKYPE 上看到同事的名字,我心里还会想一下,他活着时的模样。相信孩子与夫人,更会时时想起他来。
不是说生就一定快乐,就一定好过“死”。只有当人们为肉体的苦痛折磨,处在生不如死的状态下,“生”才值得更多的同情,生才会比 “死” 还悲惨。
肉体的极端折磨,其痛苦,可以超越死亡。只限肉体痛苦!别跟我说什么灵魂的痛苦,更别提什么爱情的苦恼,这都是闲扯淡。去读读莫言的 “檀香刑” 吧。吃饱了,喝足了,你剔着牙,扣着脚,叽叽歪歪拿不下王美丽或者李大壮的身体或者灵魂,都不用上檀香刑或者凌迟,就小皮鞭子一顿抽,管保就不哼唧了,管保见王美丽和王大壮你也不发情了。
毫无疑问,我支持安乐死。有尊严,无痛苦的死亡,是人们应该享受的最基本福利。可惜,就是实践起来太难。而人们应该享受的最高福利,乃是有信仰的死亡。相信有轮回,相信有天堂的人,真是幸福,在大限到来之际,那简直是高高兴兴的去死,不是吗?
依我这样一个没信仰,又怕死,又怕疼的人看来,最好的死亡形式,就是七老八十了,无所事事闲了好多年,早就有点过腻歪了,而且没病没灾,机体和器官自然老化,痛觉都迟钝了,脑子也半痴呆了,迷迷糊糊就死过去了。
那我就不给他 “同情” 了,也不侥幸自己的幸存了,只会羡慕他。虽然没有统计数据,但我猜测,这样快活的死亡比率,不会高过10%吧?
逝去的同学,在 ICU 中呆了两周,但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但愿,昏迷中的人,感受不到痛感。但无论如何,他不是那 10% 的,毕竟刚到中年。
他解脱之后,丧礼还在筹办中,他的家人们就遗产问题开始争执,闹得不可开交,这纠纷进一步冲淡了丧礼的哀伤。
也许,这样最好。
我的想法还是太过婆婆妈妈了。真正唯物主义的想法是:死是容易的,生是艰难的。人们忙着生,无瑕去思虑死亡本身,那太奢侈太浪费时间。
不能洒脱至鼓盆而歌,那就积极去争夺遗产。只要在概念上足够宽容,这也可算做一种信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