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匪来了!
没错,这座千年古城又将迎来一场浩劫。上一次,还是晚明张献忠闹事的时候,食君之禄为君守城的“蔡公”蔡道宪玉碎己躯,于是有了蔡公坟。这一次,清与太平天国对峙的战场也将包括蔡公坟这个据点,不知死去的蔡公听到这双方的枪炮在自己头顶轰击而过,是什么样的心情?一方是灭掉母国的异族政权,一方是摧毁儒教的粤匪。
时值仲夏,定是知了叫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兆示着气温已经达到酷热的极点。可是偏偏在这样酷热的时节,农家得纷纷下田,收割稻谷,他们的口粮、用度与赋税,都得取自于这场收成。
可是正赶上这场收成,就传来太平军已经窜入湖南的消息。被革职留任、等待新任巡抚前来交卸的前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和前来帮办军务的江西巡抚罗绕典是此刻城中的政府首脑。在传来警讯的时候,他们立即勘察了长沙城的城防。
很失望!城墙已多处坍塌,城垛已完全没有,有的城门甚至因为长期废置已无法打开。也正因此,哨探情报的太平军士兵回报的内容如下:“一座烂城!”
这时是六月。
七月底,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率领一支精锐的偏师兵临长沙城下,城外防守的绿营和尾追的清军都没有构成任何阻力,被他们轻易冲破或甩脱,形同草纸。
可是萧朝贵本就吓人的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却更为狞厉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烂城吗?分明砖墙紧实,炮位鲜明,这座方盒般的城池静悄悄的,但是旗帜鲜明,就像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萧朝贵命人将传送错误情报的哨探立刻杀掉。
替罪羊只能自认倒霉。真正要弄清楚的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长沙从一座烂城,突然转变城一座坚城了?这有赖于官民的一次团结协作。官员出钱,绅士招人,平民出力,争分夺秒,不仅将损坏处修缮,还新建了许多工事。
太平军霸占了南城外的民房作为军营,并将指挥部设在城外的妙高峰上,尔后开始攻城。城内的清军这时还很少,但是他们依托有利的地势和自己的顽强,击退了太平军,为援兵的到来赢得了时间。而太平军要懊悔的则是他们太低估了这座“烂城”,因此他们姗姗来迟,带来的人数也不够对长沙全城进行合围。整个长沙战役期间,虽然被称为“围城战”,其实前期太平军也只是主攻城南、对城东、城西有所骚扰,对北门,太平军始终鞭长莫及。也因此,清军饷道与通讯完全通畅,这也保证了他们能持续作战。到了后期,太平军反而自己被不断到来的清军围在了中间,所以,叫“围城战”是不妥当的。站在太平军立场:攻坚战;站在清军立场:守城战;公平的说法:攻守战。
这场战争中最倒霉的就是城内外的这些百姓和长沙这座古城本身。大战之前,百姓们要放下自身最紧要的工作——收割,去修筑城墙、工事;大战到来时,他们的房子被太平军没收,变作军营和工事,因此要承受城内枪炮的轰炸和焚烧,太平军则在墙后开枪开炮还击,还在墙外遍插竹签,让试图冲锋的清军吃苦头;而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就是在长沙城墙几次被地雷轰坏之后,这时城内的百姓又成了赶修城墙的苦役,还得冒着生命危险,不知道他们会拿到什么样的报酬,也许仅仅是一份“保障人身安全”的口头承诺。
而对不会说话的长沙古城本身呢?这一次太平兵燹(bīng xiǎn,因战乱而遭受焚烧破坏的灾祸。),说实在的对它不算最大的考验,不说已经经受之前的魔王张献忠的“洗礼”,这次这帮中国的“十字军”和半兵半匪的清军所带来的也毕竟只是冷兵器时代末期的“洗礼”,最大的一次考验发生在八、九十年后的日军侵华战争中。那时候,长沙先已遭受为了不给日寇留下任何可用之资的文夕大火,尔后它还要经历双方死亡十数万的长衡会战,它还要承受炮火成百上千次的轰炸。
从那以后,它才差强人意地可称作是一座“烂城”了。它也因此获得一项“荣誉”:二战中受摧毁最严重的四座城市之一。领奖的时候它自己会苦笑一下,照照镜子,它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如今长沙穿着和全中国其他城市没有两样的新衣,想要找到它毁容前的样子……我不知道,也许翻一翻县志、府志、省志,看一看过去的地图和前人的描述。这些资料并不好找,因为我们本身也不擅于(或者不注重)留存这些东西,我们是一个讲究“道”,讲究“天下大势”的传统,我们不搞这些“细枝末节”。即便找到了,凭我们空乏的想象力,想象这样一座屹立二千年没有更改市中心的古老城池,也实在难为。
不论如何,说回咸丰二年,也就是一八五二年仲夏到秋天发生的那场战役。毫无疑问,它毁掉了许多东西。因为清军无法对付太平军盘踞不出的行为,就放火焚烧,而太平天国本身又因为反对一切偶像(虽然尊上帝,但是也不为上帝塑身的),寺庙、书院里的道教、佛教神仙和孔子势必要倒霉,寺庙和书院也就跟着要倒霉。所幸的是什么呢?它毕竟没有占领长沙,还来不及彻底实行其主张,不然岳麓书院的山门恐怕都找不到了。又或者洪、杨会以长沙为窝点,长沙将会成为一座太平天国古城。当然,四大皆空、五蕴皆空,最后这一切到了现在也都会荡然无存。
因此,我们说历史,甚至比说未来还难。未来是一种展望,还有所凭据,而过去有时候空荡荡的,变成了一座要凭空构建的楼阁。说白了,我们的历史只有书中的历史,没有了眼前活生生的、现存现在的历史。
想搞懂历史的人,不是为了搞懂历史而已,这个途径与过程是一支探照灯,人们希望它照得更远、更亮一些,照清楚我们的民族、我们的过去,照清楚我们自身是什么“东西”(也就是个人身份)。
为了不要跑题太远,对得住这个标题,还得绕回来,一八五二年那场劫难,给长沙留下了什么呢?或者说带来了什么呢?
视线一下拉到当下的话,站在天心阁外的我,也许会说:“一座雕像,几面旗帜,几门大炮。”每次新闻联播播送天气预报,长沙的图片就是那座雕像,那是歌颂太平天国的作品,因此肯定是几十年前的东西了。雕像主体是西王萧朝贵(很快他就死在了长沙城脚下),他骑着战马,一马当先,一名强壮的老兵和一名年轻的女兵正随他冲锋,这意思大概就是说:太平天国革命领袖,领导广大受苦受难的男女同胞,进行反封建专制的农民大起义,展开无与伦比的无产阶级的文化与社会大革命。其实这个雕像还少了一个元素:小孩。当然不是大意漏掉的,是因为“带着小孩革命”这种话当事者也说不出口吧(那可是未成年的小孩)!
其实这场兵灾,当时不仅改变了长沙,它改变了湖南,而湖南改变了整个清朝。
当太平军过境北走之后,湖南政府和清廷官方都更深刻地意识到政府军队是多么不堪一用,而组建地方民兵以至组建地方军队是多么势在必行(或说迫不得已)了。湘军的诞生不是偶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王朝会轻易让湘军这种地方军队产生,因为他们不受中央指挥,他们的指挥官是他们公认的同乡的大绅士,他们的领导人是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这种汉人官员。这支军队,如此的庞大,如此的地方化,如此的汉人化,一个政府更别说是一个满人政府怎么能坐立安稳呢?
可是湘军成立了,湘军从上游一路横扫下去,最终镇压了这场大叛乱。在这场战役中,许多省市成为废墟,数十年不能恢复,而湖南因为这支军队的存在,不仅使自己免遭灾祸,也使全国免遭改天换地的结局,若真如此,将比受清朝统治更难想象。战争之中,诞生了一句名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战争结束后,那些出身湖南的军人升官发财,开始主政清朝,湖南人地位蒸腾,湘军将掠夺来的财富输往乡梓,用这些血酬搞起了建设、教育、工业……从那以后,中国的所有的重要历史时刻,湖南从来没有缺席。戊戌变法、辛亥革命、马列主义、国共合作……一直到建立新中国,湖南和湖南人,完全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