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六是六大三周年,算来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参加过宗族长辈们的丧葬祭奠了,刚好这次在过年期间,叔伯们发现了我的行踪,不去不好意思。这几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准不断提高,对这种事情格外小心谨慎,以往殁个老人或者娶个媳妇,大吹大闹三天两宿,现在不到一晌的工夫就搞定了。
初六早晨七点,我到了六大家。叔伯兄弟们三三两两到齐,大家围着烤炉取暖,烟熏缭绕,满院子白色的孝褂飘来飘起。三周年祭奠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地步,等人凑齐了,挨个去上下殁了的家门长辈的坟,回来迎纸活,然后挨个献饭,不到三点多再把纸活送到葬在公墓的六大坟上烧了,这事儿就算完了。
纸活送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大我四岁的鸡鸣。我跪在接纸活的人群中,他坐在送纸活的小皮卡里。
礼节性地磕完两个头,我上前去搭话。最多有三年未见吧,一种没有由头的陌生感笼罩着我们。单从相貌来说,把他丢在茫茫人海里也一眼能认出来。毕竟,有十来年的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他最后是怎么从我的记忆中失踪的?
二
鸡鸣当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个诨号。他的真名带一个吉祥的吉,从小身上体现出一些异于同龄人的品质,让他获得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绰号。他是我们村起的最早的学生,也是最神出鬼没的一个,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捉蝎子卖钱什么都能耐。因为一个人抗生活,他的学习根本没有进步,一直留级,直到三年级的时候等上了我。
天底下不会有小学生不赖床,他起那么早肯定也不乐意,但他没有办法。他有一双糟糕透顶远近闻名的父母,父亲是个背锅子,身高不到一米五,好在勤奋,方圆几十里的水泥木工活打个零工,一家四口的生计就出来了。但是糟糕的地方也很明显,不朝家,从来只听说在外打工,除了学费,没给鸡鸣两个兄弟添置过其他东西,俩兄弟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谁的,更不分男女款式。
妈妈就更要命了,背锅子能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媳妇?恐怕是命中写定。也是身高不到一米五,不事生计,不打扮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发神经。到什么地步?不做饭不烧炕,每天沿着公路捡瓶子或者到处串门子,十来岁的鸡鸣家务全部都抗在身上,每天还要被妈妈说三道四。
动动嘴皮子也就罢了,少不了一天一两顿打。鸡鸣爸爸不怎么回来,回来两口子就动手。鸡鸣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就跟鸡鸣兄弟俩还有他奶奶动手。
有那么几次,我们俩在他们家睡,晚上他就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家会是这样的。在我们那个时候,别的小孩即使父母照顾不周,好歹有个爷爷奶奶可以蹭饭蹭炕,偏偏鸡鸣的奶奶脑子也有点问题,有一次,她跑到我们家来推销羊奶,因为看到我爸爸买了一条小狗,鸡鸣奶奶认定了小狗是要吃奶长身体的,好说歹说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爸爸答应买她一个礼拜的羊奶。
在父母双双缺失的那十来年,鸡鸣家暂住在他们一个叔叔的屋子里。因为分家,他的父母一时半会儿并没有盖起自己的宅子。恰好这个叔叔因为酗酒从房子外面的核桃树爬了上去,端端掉在屋子里摔死了。这套宅子因此成了凶宅,连他的婶婶都不愿意在这个家待了,后来这里就成了鸡鸣的家,有了四面墙,再接收了一些亲戚六人给的破衣烂衫、各种旧家具旧电器,就算是他们的家了。
既然是他自己的家,他的父母又不愿意承担起责任来,还给他搞了一大堆累赘,比方说每年不管旱涝也要养十来只兔子,二十多只鸡,还有两头猪。按照他父亲的说法是,这都是要换钱的,都是他的学费。他不去喂兔子喂鸡喂猪他的学费哪里来?
因为这宅子刚好在我爷爷家的对门,我每天有机会就往上窜。如果是上学期间,我去他家等他喂完一院子畜生后,看他啃完馒头再一起去上学。如果是周末,他会带我去给畜生们拾草,刚好我带上两只羊,一天就这么熬过去了。
三
坐在小皮卡里的鸡鸣看起来很结实。他下了车,递给我一根烟,问我什么时候走。长年累月的劳作和小时候的营养不良,让他的个子并没有继续长。猛一看,我居然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但是我们都是学生的时候,他比我高很多,小时候我也营养不良,几乎没什么胃口,活动量也小,每天肚子图个饱就行。别说大我四岁的鸡鸣,就连我妹妹都比我高出一头来。
除了我去找他玩,他也来我家。按照他的说法,从他那个凌乱的家里出来,到我们家待上一下午,感觉像到了西峰城。只要他到我家来,我爸妈就留他吃饭。大人心软,一想到这个小孩子回家还要自己做饭就受不了。
于是在小学的时候,我们俩是个路伴,那些漫长的冬夜,漫长的上学路,我听了许多他讲的街坊邻里的八卦,污秽的和不污秽的,认识了他早熟的价值观。
生活上,他对我是个照应。然而学习上,我确实他的领路人。小时候好学,直到初三毕业都是全县第一名,我花了很多精力在给同村的伙伴们补习上,自觉不自觉地,伙伴们放学后就往我们家涌。当大家都按时回家后,我和鸡鸣就聊一宿。怕爸妈看见我们不睡觉,把棉被钉在窗户上不漏光。下雪的时候,我们还学过古人在院子里映雪读书。但是能读进去什么,就是个玩。
熬到了初中,我的个子还是迟迟不见长,连自行车都跨不上,他的个子也不见长,但还是比我高。初中要去另外一个村走读,至少有七八里路,于是鸡鸣就成了我的司机。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鸡鸣有身体有个子,但是他没自行车。我有自行车,但是我驾驭不了。那段时间,回心转意的鸡鸣父母打算在村子里给自己家盖一院宅子,盖了个毛胚三间房,安了个炕,放了张旧沙发。每天晚上鸡鸣要去这个新地方看家护院。
放学后,我先回家吃饭。带上点馒头零食,看够了电视,摸着黑推着自行车去他的新家。早晨天蒙蒙亮,他骑着车载着我去上学。这样规律的日子维持到我能蹬起自行车,我不但可以自己在窄小的小道上骑车,我还可以载着他。
一个下雪的早晨,照例我们去上学。我要求骑车载他,鸡鸣坐在后面的车座上。我们经过一条笔直的村道,二里地的路上,左边比右边高出一个三米的台阶来。因为下雪,雾着眼睛看不出界限,就直勾勾地骑了下去。先把鸡鸣甩出去,再把自行车压在他身上,我掉在了自行车上。
印象中,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着吗”,然后就昏过去了。大约三个小时后,我醒了过来,鸡鸣还在昏迷中。吓得我掐了老半天,他说,自己睡了好久好久,感觉快要迟到了。
四
或许记忆在这里发生了中断,初三毕业后,我们顺着各自的轨道过上了不同的人生。那年,我15,他19,我进了高中继续读书,他去学了厨子。一年后,再听到他的消息时,是他从东莞写回来的信。
我最好的兄弟,我感觉不适应,我不属于这里,人生理想不断破灭。在信里,我们做了一个约定,10年后一起去趟大草原。在信里,他还叠着打工省下来的三百块钱。
我问递给我烟的鸡鸣,我们什么时候去内蒙啊?这都已经2017年了,你看看你现在,好歹也小老板了,一台轿车,一台小货车,我还在到处晃荡。
鸡鸣咧着胖嘟嘟的脸一阵笑,走呗,就今年。去年他转运了,今年有钱了。
学厨子是不得已而为之,家里人逼迫,要学点手艺,如果上高中读出来他就22了,一般人这会儿大学都毕业了。于是他扎扎实实在县城学了一年厨子,还找了个餐馆实习了一年。对一个狂躁的年轻人来说,厨子这事有什么好的,又不来钱,又油腻,浑身肉味儿,找对象都是个事儿。
去了东莞的鸡鸣果然脱了胎换了骨。写信用的字体花花绿绿,两张过塑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个侨民,很年轻。我不明白,照片里的状态为什么和他写的信出入这么大。
我高中毕业,他打工回来。我在等录取通知书,他娶了个鼻孔朝上的媳妇。23岁的鸡鸣不愿意在东莞待了,拿了三万块钱回了老家。
家里人四处给他说媳妇,他听着烦,但是照应的周到。只要有相亲的,就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去看。看了七八个,他选了这个鼻孔朝上的媳妇,一个亲上加亲的对象。
鸡鸣应该是我的同学朋友里头第一个结婚的,仗着年长的优势,他做尽了让我心生羡慕的事。他结交了不少仗义的朋友,他结婚父母出不起钱,他的姑姑姑父一手操办。
五
大学二年级,我收到了他的信,虽然隔三差五发信息打电话,但是好像坚持写信才能让友谊活血化瘀,每回收到的信里依旧夹着三五百块钱。这钱我拿的很愧疚,我花钱凶,给我钱的人倒不少,唯独这几百块看起来很重。在一个车间里一站就是12个小时,我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挣到一百块钱需要流多少汗。
信里还说,他媳妇跑了。她去了苏州,要跟他离婚。我说为什么,他说媳妇嫌弃他。我说是不是你做什么坏事了,你们俩都在打工,她为什么要嫌弃。他说,我没有。我一周七天都在上班。
媳妇跑了,东莞成了他的伤心地。他又转身回到了老家,承包了他姑姑二十亩地种起了玉米。从那会儿开始,我们不可避免的开始疏远。除了每年春节例行的会面,他的更多的事情我都是从我父母嘴里听说的。
我常年不在家,但是他还会经常去我们家。要不和我奶奶说话,要不和我爸妈说话。他希望听听我爸妈的主意,他的媳妇跑了,联系不上了,但是两个人并没有离婚。
上一次见到他,是三年前的春节,那天来了几个亲戚,嚷嚷着要喝酒,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喊了鸡鸣来陪着玩。五六个人喝掉了十箱啤酒,几近不省人事。晚上酒醒,他问我,你还记得你去我家吃过饭么。
我记得,唯一一次。好赖能赶上他妈妈心情好的一天,那天下午我去玩,饭时他妈妈留我,说今天在他家吃,我就答应了。端上来的东西看起来是汤面,灰不拉几的,味道又冲,别说喂进嘴里,光是眼睛看了一下都觉得魂飞魄散。庆阳的巧媳妇闭上眼睛也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来,我用筷子搅了搅就跑了,我说我不想吃。
鸡鸣说,你吃不下对不对。是的。我也吃不下,但那是我妈,我是厨子,我做的还不错,我就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今年我29,我失败了。
承包了三年的玉米,除去成本和劳力,他大概挣到了两三万块钱。那个白白胖胖的侨民不见了,他的身材严重走样,越来越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农民,腰里别着一大串不知道开什么门的钥匙,手指头皲裂着口子长上了冻疮。
你知道我挣的三万块钱怎么花的吗?我在西峰全部找了小姐了。一万块钱包两个月,自己租了个房子,腻歪了就换个小姐。想动的话出去逛一逛,不想动就待在房子里看电视。我弟弟已经在油田上找好了工作,我父母对我不抱希望了。
六
这几年你在干什么?
后来,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二十亩玉米还在种,挣了几万块我开了个小门市,做铝合金门窗。你知道那个张康和尚文么?我记得,初中一班的两个二流子。现在他们跟我做。这么说,你发家了。那倒没有,把以前丢了的东西找回来。
他丢了啥?一个老婆,一个家。鼻孔朝上的老婆后来协议离婚了,找到的时候她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退了他两万块礼金。去年,他二婚。以前他父亲起了个头的三间房续成一院宅子。过年的时候,张灯结彩,属村里最闪耀。
兄弟,混容易,立足难。我现在就是想在这个村子里好好立足。我说,那你下次见到我爸的时候得打声招呼,他比较敏感,说你现在人出息了,头都比以前仰的高了。
一阵哈哈大笑。鸡鸣说,你爸没告诉你你们家家具门窗都是我做的吗?说了,说你要的钱比别人多。
下午烧了纸活,我们蹲在马路边抽烟。说起第一次喝酒的事,那时候读初一,他骑车载着我去一个同学家吃饭,同学妈妈弄了一桌子菜,第一次学喝酒,三瓶啤酒就不醒人事了。我撑着最后的念头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俩人躺在麦地里就睡着了,我爸找到我们后往摩托车上一绑,带回了家里。
不过,我现在很少喝酒抽烟了,会误事。鸡鸣说,我看你现在快赶上你爸了,你出息了。
我们身后就是他长大的地方,那个叔叔酗酒死后十五年,他的婶子两度改嫁,最后还是回了老宅养老。对面,我爷爷的宅子已经彻底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