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第一支烟是在小学四年级的秋。落叶还未兴,只是风里夹着丝毫我妈用竹丝扫过的凉意。少年从不知愁,那时躲在学校的后墙根里。晨从屁兜里掏出一包红牡丹来。眼神里怀着神秘和庄重。
晨父母在广东做家具生意。他从小跟着爷奶生活。家里有个小店,自打认识,他口袋里的零食没断过。他吃我就盯着看,看久了他便分我吃。吃了他的东西我就帮他打架。我身体向来瘦弱,但穷惯了的人为了零食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后来,我妈告诉我说,你外公的兄弟是晨的亲外公,他是你表哥。从此我再不帮他打架了。我冲他说,我妈说了你是我表哥,表字去了便是我哥。既然我敬你一声哥吃你的便是应该,而且你比我大,打架也该你上。晨不信,我说不信你去问你奶奶。
那天中午回来,他拿了一袋零食说,我问过了,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打架我罩你,但你嘴要叫得勤快。我从塞满零食的嘴里吐出了第一声带着辣条味的哥。
“我爸说了,抽了这东西便是男人了。”
这是昨天我们和六年级的打架,被笑话没毛小子。晨放了狠话,明儿我就变男人给你看。
我看着红牡丹问,你爸啥时说的?
他说我也忘了哪天晚上,反正我听到我爸对我妈说等我抽完这支牡丹你就知道我男不男人了!别多说,咱抽了去找王二狗报仇。
当天我们一人抽了半包牡丹,嘴巴跟被火烧了似的。晨看到王二狗在打弹珠一脚踹在他腚上,叉腰说老子男人不?
王二狗翻身,吐干净嘴里的泥巴,一把晨摁到泥坑里,一顿毒打。我在旁边吓得要死了,晨捂着胸口喊道,草我爹的!我连忙加进去挨打,对,草你爹的。
那天黄昏,风特大,枯叶刷刷,我们蹲在单杠根里,灰头土脸。晨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个皱巴巴的烟说,还男人不?我仰头看着天对他苦笑,那天我第一次抽出了男人的味道,夹着干涸了的鼻血和眼泪。
小学时,我和晨都喜欢一个女人。她姓陈,其父赌博发家。同龄女中发育最好,也会在脸上打点粉底,套着她妈的胸罩硬把小机场弄成大菠萝。让我们这些还未遗精的小男孩做上了不会湿润的春梦。晨趴在教学楼拦上,看着底下的陈娇冲我说,你哥要和她睡觉。我说,睡觉干嘛? 他抬头说道,睡了觉就要一辈子对她好,帮她打架。我说我也要。晨严肃的说,不行,这事不要你帮。我说不是帮你!
因为这事,我们闹了两天冷。直到语文课上,晨没写作业被老师打,我在后面笑话,也被老师打了一顿。他误以为我义气与他共苦,非要与我和好。
之后,升学考试,所有人都在准备考试就我和晨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泡妞行动。
只是还没等到我们成功就毕业考了,只能在数学英语成绩上宣告爱她13,14的决心。
初中,晨家里有钱,去了县里最好中学的附中,陈娇也去了那里。而我只好服从划片去了一个新造的中学。离别那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我知道这就是命运,就像小时候我吃可乐糖别人吃牛奶糖。有些人啃牛肉有些人抢辣条。但我不难过,因为我相信抢辣条的人永远比吃牛肉的快乐。我点着晨口袋里的烟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吃你的东西。以后陈娇是你的了,好好照顾她。然后我转身离开,我至今都还能记得我当时的转身有多么酷炫。在六月末的黄昏,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孩子演绎着之后十年流行于电视荧幕的偶像剧片段。等一场雨,淋灭躁动不安的年少。可后来没有这场雨,我顺利的迎来了青春期。
初中的日子过的很慢,城里的教育单板,没有漫天黄沙的操场,没有破了狗洞的围墙。篮球架子很高,玩球的人半数被球玩。抽烟的躲在厕所偷偷摸摸像一个个老鼠。女生马尾太长,胸脯太平,声音太甜。别人开始萌生爱情时,我的爱情已经死在第一个遗精的晚上。那晚我梦见了阿娇,一个真真切切的女人。温暖着我潮湿的夜晚。
初中,我成绩一直很好,我开始懂得害怕命运,我不要战胜它我只想自己可以同它和平共处。可它却从不这样认为。
初一暑假我听人说陈娇被别人强暴了。一开始,我只想打死那个撒布谣言的人。后来我听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长吁一口气,你知道吗?陈娇被人那个了,看她小时候就那么骚,谁知道是别人那个她还是她那个别人。
那个晚上,晨约我在车路口见面。他给我烟,我没抽,他说不抽不兄弟,我说非抽才算兄弟不如不要做兄弟。他气的把烟踩灭,抓着我的领口说你想怎样!我一拳呼他脸上说,你他妈说我想怎样!
晨坐到地上,捡起掉落的烟说,你他妈以为我想啊,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己要跟他们混。我有什么办法。晨开始哭,眼泪夹在烟里,苦得要命。我用尽全力把他拉起来说,谁干的,我不管,谁伤害她我就跟谁没完。晨恢复了力气说,好!走,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带你去。我们跑到二元超市买了把西瓜刀,又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了一个小区门口。晨说我们蹲门口等,我看过了他要下来买夜宵的。夏日的夜晚,星光在城市的灯火中没落,我感觉我的汗从头顶一直流到我的生殖器。我清楚的感觉到裤兜里的西瓜刀比它因陈娇而勃起的要坚硬的多。
我们在小区门口蹲了两个小时,汗水浸湿了我的背脊。我们彼此都不敢说话紧紧握着兜里的西瓜刀,烟头已经吐了一地。眼睛抓着小区门口,期盼着目标的出现,更期盼他不要出现。终于在我们精疲力竭时,他从小区口出来。不管如何我都深吐了一口气,不知哪来的气力,抬脚往前。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对陈娇的爱意促使因为在门口抽第一口烟时我左腿的颤抖就出卖了我的痴情。我明白这一年里我早就丢失了对陈娇的爱情,现在她留给我的只是那个夜晚空虚的美好臆想。但我仍旧要上,面对那个男人,我要用我兜里的刀子捅他的屁股,不为别的就为那得不可得的爱情和命运。
我们跑回小学时,夜已更深。像儿时一样我们坐在高高的双杠上,月亮很浅,但星星明亮。没有烟,没有言语。看着这个满是苍夷的校园和狼狈的对方止不住的开始大笑,笑声尖锐充饰在每个角落里。
我要掏刀子时,晨拉住了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像冬日冰锥一样尖厉。我打了一个激灵,猛地将手上的刀子扔到一旁拼命的往回跑,一路上我们一边跑一边叫,眼泪从笑声里流出来,在这条无止尽的道路上我们从过去跑向未来。
分别时,我们都没敢说出再见,因为我们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可靠。这样的自我反射在对方的每一个器官上,像魔鬼一样嘲笑着。
初中过得很快,那个晚上以后我便没有见过晨。他像一支抽干了的烟,暗黄的过滤绵留在了小学的黄沙里。而其他的一切都化成尘嚣里气灰,没了音讯。从开始处结束了的再从头开始,经历着无非平常的青春。看似大相庭径的事,说到最后只是从最初的又从头来过。
后来听到晨消息是半年后的春天也就在06年的春节。我搬了新家,请了一大堆有无关系的亲戚。出生以来家里从来都没有那么热闹过。那年我的作文在县里获奖,名字在县电视台上挂了5秒钟,为了这五秒钟全家守着电视等了一晚上,厕所都不敢去上,生怕错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或许我天生就不是个会听话的小孩。当晚,亲戚们几乎会排了队来夸我的,像演讲一样争先恐后的向我扑来,用声音将我欢腾在半空中。而我却像是一只刚找到屎的田园狗,没一会儿就发现这是一坨吃了屎的狗再拉出来的屎,又臭又干。为了应付他们我吐着舌头,表现出一种不舍得下口的兴奋感。
我是在一个表舅口里得知了晨的消息。他喝干杯里的杨梅酒,枣红色的酒渍从杯口流到杯底,画了一道枯邹的纹路。我妈叫我给他倒酒,他举着酒杯,迷糊着眼睛对我说,好小子,有出息,要好好读书别骄傲,不要像我们晨一样。听到晨我手一抖,撒了他一裤子的酒。我妈把我拉开,骂道,有什么出息,总是毛里毛躁的。
晨在初一后就搬进了县里,在那个晚上之后的一个礼拜天,他拿着当时买的西瓜刀在那个人的屁股里捅了5个窟窿。家里赔了好多钱。被学校开除后就被父母带回了广东。
我想到晨那天的目光,我一直都找不到那股刺痛感来自哪里,现在我知道,原来他早就看清了我的一切,还有那条颤抖的左腿。这一切,比较起当初我呼他脸上的那一拳关于爱情的信誓旦旦在他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我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挥手离去的客人。我看到他们瞳孔里的自己,越来越渺小,直至迷散在他们的转身中。我极想找根烟来压抑我的惶恐,就像挨了六年级的毒打后,晨递过来的那一支烟。可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烟,没有晨,因为我现在拥有着一切初中生该有的幸福。
表舅拍醒迷离中的我,他指着自己裤裆说,这冬天真冷,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去吧,可别冻坏了我这有出息的小外甥。说完他想摸我的头,被我用手甩开,几乎用憎恨的眼光问他,出息在哪?
如今过去十年,去年年末聚会上见到了晨。他用儿时的口吻跟我说着客套话。他给我烟,我一一应对。他说陈娇结婚了,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说看到过群里的照片了,终是赶不上他们那些人的。晨笑着没说话。
离别我们都没有互留联系方式。他丢我一支烟便挥手离去。我点了火,在凌晨的街道里望着他的背影迷糊在城市的灯光里。
之后没多久,便传来晨家破产的消息,爷奶为了他父亲欠了一个村的债后也外出躲债。我没有去联系他,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什么都不怕,他的生命不是生活,就像在四年级的那个灰头土脸的黄昏里,在我抽出男人的滋味时,而他嘴里蔓延的却是信仰。
今年夏,小学被拆,我远远站在当初的升旗台下,看着挖掘机一口一口的把这个寂寞的学校吃掉。一如晨口里的烟被他慢慢吸尽,在他总要枯萎的肺脏里留下伤痕和记忆。